家变

王文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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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一个多风的下午,一位满面愁容的老人将一扇篱门轻轻掩上后,向篱后的屋宅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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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家变 by 王文兴

2024-3-25 20:36

  A
  一个多风的下午,一位满面愁容的老人将一扇篱门轻轻掩上后,向篱后的屋宅投了最后一眼,便转身放步离去。他直未再转头,直走到巷底后转弯不见。
  篱围是间疏的竹竿,透现一座生满稗子草穗的园子,后面立着一幢前缘一排玻璃活门的木质日式住宅。这幢房屋已甚古旧.显露出居住的人已许久未整饰它:木板的颜色已经变成暗黑。房屋的前右侧有一口洋灰槽,是作堆放消防沙用的,现在已废弃不用。房屋的正中间一扇活门前伸出极仄的三级台阶。阶上凌乱的放着木屐,拖鞋,旧皮鞋。台阶上的门独一的另装上一面纱门。活门的玻璃已许久未洗,而其中有几块是木板替置的。由于长久没人料理。屋檐下和门楣间牵结许多蜘蛛网络。
  B
  “你看到爸爸了没有?”
  无回答。
  “你看到爸爸了吗?”片晌后,她白棉似的发下忧伤的眼睛注望过来。
  他抬起头,把书放下:
  “你进来问过三次了。他怎么啦?谁看到他没有?我是我,他是他,根本拉不上关系,我饭吃多了,管到他人在那里!他不在,好.去他的!”
  他的脸清癯俊秀,在鼻梁的左边颊上有一颗醒目的黑点;也的黑发浓重地斜斜遮住他苍白额面的上半,他的目光这时泄露仇恨的光闪;他捡起镜脚张开的眼镜戴上。
  “他出去快两点多钟了,”她说,“奇怪没有说一声就出去,且连鞋子都没穿,只穿了拖鞋。我是听见有人开门的,以为是你出去,不久我喊他去提水,几声都喊不应,才知他不在屋里。我到打水机那儿找,也不在,又上隔壁楼上找,也没见,想到可是出门去了,但回头察察鞋子还在。我又到巷口小铺子里看了,又到街上张了张,四下又再找过,但一直就没找到。你说这奇不奇,他跑那儿去了?”她注视着他,再继声道:“他只穿了拖鞋,应该就在这附近的,但是没有——就在附近不会两个多钟头了仍没回来。他要走远———他趿着拖鞋,会走远了吗?不过他是走远了,附近找不到他。他出门的话也该说一声,一向他出门时都说的。”
  取下眼镜,他重拾起书。
  “听到了。出去!”
  她露现难堪和愠怒。
  “你在同你母亲说话。”
  他站起,戴上眼镜,即刻摘下,高举起双臂呼道:
  “啊,啊,好啊!”他点着眼镜脚,“不-要-在-看-书-时-打-扰-我,我讲多少遍了。你一次接一次,侵犯过多少遍了。你——还有他——从来不屑听我开口,只当我在放屁。天,我过的是什么生活,谁会知道我过的甚么生活!你看书,才看到第三句,噗,有人进来拿东西,不就是扫地,不就随便间你一句。你们就不能给人一点不受干扰,可以做一会儿自己的事的起码人权吗?你们为甚么要侵犯我,我侵犯过你们没有?天,这所房子简直是间地狱。没有一天听不到争吵,没有一天不受到他悲哀面容的影响。他是个大悲剧演员,他免费请你看悲剧。别站在那儿象—上绞架一样,你不配扮这张脸,扮这张脸的人该是我,知道吗?该是我,是我!你还要我对你说话恭敬,敬爱的母亲,您怎不看清,恭与不恭敬,我根本不想说话!一句我都不想说!我可以象蚌蛤一样闭嘴从天明闭到天暗,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都没痛苦。痛苦?那才乐哩!只是我知道我别妄想,我别想得到。”
  他的母亲刚不久前即已退出,他走到门口将门关上。
  天色已黑,房间中更为黑暗,他退归原座,因为疲倦,他不再看书,默坐黑暗中。
  他逐渐轻微不安,父亲出去委实很久了,只趿拖鞋该不至去太远,不应天都晚了还没看到回来,他把桌上的书灯捻亮。
  他拿起书,读了三数行,将书故回。他走到厨房门呼道:
  “开饭!该吃饭了!我肚子好饿。你可以先给他留一点菜,等他回来再热给他。过了吃饭时间,不等他了。我们先开吧。”
  他母亲回过脸望他。
  “几点了?”
  “七点。”
  “我给你端。”
  桌上摆出了碗盘碟筷,桌中央放着两盘菜肴,一盘为酱油煮四季豆,一盘咸菜焖肉。桌上只按了两副筷子。她拿出一只碟子夹菜,留下小小一碟子。
  在黄灿灿的灯泡下,他默默进食。四季豆露着沉郁的黑色,咸菜肉上凝一层灰白。他把碗放下,问道:
  “你怎么不吃?”
  “等下吃。”
  “你就喜欢杞人忧天,这么自己吓自己到底得到那类快乐?他晚点早点回来有甚么可异?他没先告诉你,不过他为甚么每次出门都要先跟你讲?他是—个人,有他的心思意志,你不要把他当需要照顾的孩子看!你白心慌,他回来了!”
  篱围外响着有人轻叩篱竹的声音。他即起立去给他开门。门口站着杨太太。
  “噢,老太太在家吗?我来向她讨个烧过的煤球渣。你们今晚有多的吗?”
  “请进来看看好了。”
  杨太太进入厨房,火钳夹着一个废煤球出来。
  “谢谢你,吃过饭了吗?”
  她走出篱门。
  他也到篱门口,见到巷子中空坦无人行,只有街灯下弥着夜雾。他让篱门张开着,转身走进屋里。进房间后他说:“杨太太。”
  “我知道。”
  他未再吃饭,她移挪下盘碗。他起立踱步,在父母亲二人的卧室中,他见到父亲的长裤犹挂在墙上,以是父亲是穿着睡裤出去的。他果未能寻见睡裤。他寻本来挂在长裤旁边的上装衬衫,但这件衣裳却不见了。
  他回自己的房间,掩门坐台灯影侧。他确实不懂父亲会去那里,穿那样随便一身,这般黑了还没回家。他静坐聆听,走廊上数次响出脚步声,酷象他父亲的脚步,但须臾后都认出是母亲走动的声音。他踱出又入父母亲那间,母亲愁坐床头,目光跟随着他,他为了避免和她的眼睛相对望,又回自己房去。
  父亲的去向续惑困着他。既出去这样久,不会仅是走走,当是到某处去,猜想应是上友人家。父亲自从退休起,年许都留在屋内,他必定甚觉窒闷,他要找人聊下天,乃是他去了友人家。友人跟他许久不见,必留他同桌用饭,以是他晚饭未归。他们用饭时必倾酒助兴,谈谈喝喝,不觉夜静,父亲许喝多了些,那一家就留下他,所以他这呐了还没回来。这样简单的答案,这样浅显的理由,他莫非受甚么铅了,到现在始想到!这样的话今晚不需直等他了。他便开门闪出来告诉其母亲。
  “现在没甚么可担心的了,我要预备登床睡觉去了,”他囊括道。
  他登上了床。
  许久,他仍睁着眼。不,方才他想的通不可能,父亲这几年来一个接近的友人都没有。即便他去了某个友人家,他也不致从所未有的留下度夜。他也不会反常的不道一声径出了门。而且他怎会穿那种衣服出外?
  他看见篱笆门末关,让风吹得一下关一下张,关上的砰蓬声不安的响出。这扇篱门是卧室房门了,室内他睡着的黑暗无亮,室外则光亮,门给风吹得一开一关。有一个人影进来。他踌躇片刻,之后他走往他卧着的床前张探着。他认识出这个人是父亲。
  “爸爸!你回来了!”他在床上坐起。
  “是啊,毛毛,我回来了呵,”父亲脸色焕悦,且状极年青,仅卅余,且穿着新挺的西装。“回来了,毛毛,我回来了,回来了… …”
  “你睡裤拖鞋跑哪去了,爸?”
  “在桌灯罩里。”
  “哦。在桌灯罩里,”他颔头不断,仿佛对这句答话极满意。
  父亲神采焕发四顾着,他记得父亲从离家起迄今快有六年了。
  “你一直都去哪儿了啊?”母亲笑吟吟的问。她极为年轻,也只二十三十,耳际还贴一朵玉兰花。
  父亲张口答着,但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真好,爸爸回家来了,”母亲其吟吟,容貌极年轻的念声说。
  “毛毛,我回来了… …”
  “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他欢呼道。
  “醒醒,醒醒,毛毛,”他张眼见母亲站在床前;“已经半夜一点半了,你爸爸人还没回来!”
  母亲是个白发苍茫的老妪。
  “他上哪去了?毛毛,夜这样深了啊!”
  他即时了解出父亲出外的原因:他父亲不堪忍受他的虐待逃走了。
  “奇怪,怎会去得这样久,”他轻说。
  他忽听见一阵悲泣。他的母亲破声啼哭了。
  “停住,给我停住!”他怒哮,“你要把我吵疯!”
  这样一件难见而严重的灾祸发生在他头上了,他想,一件可以轰动全省的社会烦闻,一件无法不外扬的家庭耻事。
  “天太暗,做不了其么,我们坐等天亮罢!”他微声道。
  五点钟天亮了,晨光亮明了走廊,但见衣服狼藉于各向,廊边的桌子上玻璃杯错列着,还有一把铜茶匙,一条揉起的手绢。他走过父母亲房间时窥见室中床褥折叠周正,没看到睡过的痕迹。他便收轻手脚地移动,好象大声一些会被邻居知道秘情。
  他决定出去寻找父亲。他拟先到父亲旧日友人们的家看看。唯他不宜教他们知道内情。他想出一个借口:他父亲要他代询一位朋友的近址——张伯伯,数年前离开台北上高雄去的。父亲不在那家,或对方未说父亲来过时,他就用这借口。
  他又去搜察一番伯父亲长裤的口袋(希望能找到甚么留字的纸条),见其中没有这类东西,只有一张一块钱的票子。他想他的父亲离走时未携分文。(父亲平日时袋中皆仅有一元)。他向母亲探问父亲有无带走其他钱币,母亲答说没有,皮包里的藏钱无短少。依此推探,父亲似就在房屋四近。但他的衬衫消失了,他显然前赴了某一地。
  但他对父亲忽然离辞的原因殊觉费解。昨天在父亲离走前他跟父亲间并无任何的争吵。前天,他顾察,也无争吵。(但他知道日常的冷寒足以驱追得他奔亡)。但导致突然行动的近因呢?是甚么近因?
  他低颈刷牙。父亲昨天走之前的一切情形且跟以往的一式一样。他返顾寻不出丝毫的异迹。他昨天一天都在家中,学校近日正在春假时期。父亲昨晨仍照以前在五点钟时就起来(跟从前—样在梦中被父亲吵醒)。六点钟时父亲亦一如往常的帮母亲生火煮粥。早上父亲扫了会地,后又曾拭拭了一会桌椅,之后便衣着睡衣睡裤在房内蹀巡。午饭后父亲曾照惯常的作他漫长的午睡,迟到近四时才起。其后还曾将晾硒的衣服收入,每一件都予整折好。而自此以后他人就不晓到那里去了。他记不出父亲有何要出走的迹象.更记不出有何在收完晒衣后陡然出走的理由。奖亲会不会患罹精神分裂?不会,没有任何现象,他只是常常脑筋迷糊混淆而已。
  他出门衣着已穿毕,但未出发,躇坐于纱门处。他不安地等待晨报。一种动物艇的机警促命他要检查一下报上的死伤消息。他面对篱门伫候着。
  一声篱笆外刹车的声响。正方形的一个物体从外而飞入,跌在地上。他心胸狂跳着,走向地上的那物件.弯身取拾。他忽又直立起身干,合睑默祷了一下。他拾捻起,飞速打开。他的眼睛张瞪着。
  一件仇杀案,三轮车夫砍伤主人;一青年无故自杀;一件车祸,司机二人均亡。
  他匆掠读毕.从头又再读一遍。没有甚么堪疑的,他吐口气。
  他扶着脚踏车出来。骑过小巷后,他转右骑上斜坡。
  一条没而且宽的灰河蜿蜒伸绕在他的眼界中。但见河躯在朝雾和朝晖相交柔下而闪光缓动。河的缘岸有两台满集竹篁的三角半岛,水中露着许多状似鱼群的小岛群。童年流沿起的长河!过去十八年来每次见到它都会有心神怡旷之感.虽则是今天,他也觉得灵魄一醒。但瞬后他勃生恐惧。历来各年间均有三几人自杀于此河流,淹溺在河里深水之处。父亲是否也身在此河道里?例常体身均要过三天后始上浮。他今天起要严紧盯梢这河流。
  他骑进大街上。他那么做的是寻觅抛家逃逋的父亲的任务!他不信这灾祸会成为真的,酷象有次邻家着火时他不肯相信下一步烧的就是自己的屋子,他觉得灾祸太大,所以很可能不致发生一一也许是大得他无法了解。他向寻觅的路骑踏。
  他寻了八个地方,父亲均不在。
  他到的最后两家甚至记不起父亲的姓名,断止往来过久了。
  他虽末寻及父亲,但他反倒满心欣奋,他想这时父亲可能已回去坐在屋中了。是吖!现在中午十二点,父亲在外一夜后今天早上该已回来了,就在他出门寻他的时间里回来。他迅急驰奔回去。
  他的母亲悲凄着脸颜迎立起:“找到了吗?”
  他们陋简的食了午饭,她就买了两个菠萝模印的面包糊一顿。他们均仅咽掉一两口。
  一点半时,他感觉也无妨去问下他的哥哥。虽则他深识父亲去那儿可能性几何。
  仍是他出来去公共电话亭。
  他哥哥住新竹,在一个人寿保险公司做职员。他们几乎已两年没会见面。他有他哥哥的电话号码,那是他哥哥上一次写给他的。
  到电话亭之前他先到电话亭对面的一家小店那儿换易一摊一元银币。
  到电话亭里边了。投币,拨动。
  “喂?电信局。”
  “请按长途电话,要新竹市。”
  “几号?”
  “六九八。”
  “找哪一位?”
  他把名字告她。
  “廿四块钱。”
  “我就放。……好了吧?”
  “喂?”细小的声音。
  “长途电话,”她说,“你几号?”
  “哦——找哪位?”
  她报出名字。
  “四六一二,”他说。
  “请等一等…长途电话!…长途电话…!”
  “请等一等。”
  他附守着听筒。
  “……在不在?……”
  “…在,在楼上……”
  那端漏进的人语。
  “喂?”中年的,冷严的一个声音发话。
  “二哥……是我!”
  “喂?——”
  “是我……二哥!”
  “噢!甚么事情?”
  “爸爸忽然地找不着了。”
  “哦?他到那儿去了?”
  “我不知道啊!”
  片停后:“哦。”
  “他没到你那里去过吧?”
  “没有。”
  “假如他到你那儿去.你和他讲我们都等他快点回家。”
  “好的。什么时候他才出去的?”
  “昨天下午四点。”
  “Mm.”
  “不晓他为什么要跑。”
  一片沉默。
  “没别的事了,我要你知道的事就是这事情。”
  “我会和你一齐找,我在这一带先找看看,你在台北也找看看,没什么太严重我看,一定能找得着。”
  “Mm.”
  “姨妈好吗?”
  “好,”他奇怪这时居然答好:他从来不肯称母亲做妈妈——他想。
  “放那边斗柜上。”
  “我没别的了,再见,二哥。”
  “再见,有消息时记得给我来电话。”
  听筒归放铃铛声。
  “好了?”电话小姐问,“两分半,没有超过。”
  他已不耐再苦候房内,便逡徊在篱门前巷道上候看父亲返来否。他曾数度停下,希望这是梦,希望他紧霎一下眼睛后能苏醒,梦里的一切都己隐失。
  他来回了数十匝后再折回房子。
  他仰身伸躺在床上,眼镜摘掉拎挂手里,张口轻喘卧息着。
  二点钟时,他偶忽想到父亲出外已一整夜又一个上午另一个午后了,他不禁猛地一惊,父亲出走已成无可否认之明确事件了:父亲不会只借宿,今日午后都快完了,父亲确确已出走了。
  他想象着父亲若这时已归返当多欢喜,“唉——”父亲熟悉的叹喟声响,“…秋芳,毛毛,等我很久了吧?我很早就想回来的,可是脱不开,弄得这时候。唉,你们想我到哪去的?你们猜、猜猜看,猜猜看,”他又在玩他那习惯的要人猜他的戏嬉。
  “你到哪去了呢?”母亲笑问着他。
  “回来了,好了,你们不用再牵挂了,唉,我一天没有在这些鞋面上的灰尘就蒙上这许多,”他如旧襄地抠腰搁齐各双皮鞋,“我来把这些皮鞋先抹拭一会。”
  笑靥展现脸颜。醺醉地眯笑。笑容忽灭。对荒诞玄想的极端憎恶!
  另个惊怵发现:他已怠惰掉一整天,何以整天里未作任何积极行动,为何现今不就去警局报请侦究,哦不,他还不能全然的肯定父亲真的已失了踪。
  他还不能接受去报呈警局的意念,那好象太凶噩,他末敢去逢晤它。他一直希望能避免跟它会逢。现在他固已渐白报投警所已呈势不可免,但他仍暗冀有甚奇迹生出,转化这情境。他就握着这根茅草伸头漂露激湍中。
  “嗯?”他问。
  “你来下,到我房间来下,”母亲在房门口说,转身走向隔室。
  他跟随在后进入。
  他见床上散遍了大摊的照片跟证纸。
  “我正找他的身份证,”她道,“就在这里。但是我觉查两张相片不见了。一张是你大哥的,一张是你大哥二哥俩的妈妈的。”
  “他,那么,真走了!”他恍声呼出。
  “我这么想。”
  他瞪睇她:
  “我们必须报告警局。”
  “是吗?”靠坐椅上的警官问。
  “是的。”
  “你找不着他,要我们帮你找他?”
  “是的。”
  “先登记下,”他打开一簿簿册,笔沾进墨池,“他什么名字?”
  “范闽贤。”
  “范……?”
  他告诉他哪几字。
  “几岁?”
  “六十七。”
  “哪个地方人?”
  “福建福州。”
  “职业是什么?”
  “已经退休。”
  “他相貌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他人矮,瘦削,左脚带点拐。”
  “走时穿什么衣服?”
  “上穿一件白色衬衫,下着条纹睡裤,脚上趿着拖鞋。
  “你叫什么名字?”
  “范晔。”
  “嗯……?”
  “日字旁,中华的华字”
  “哦。”
  沾了一沾笔,他再问:
  “你几岁?”
  “廿七。”
  “职业。”
  “C大历史系助教。”
  “好,现在请你把经过从开始详细地报导一遍。”
  C
  寻父 父亲: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后,我与母亲日夜惦念,望见报后尽速归返,一切问题当照尊意解决。
  子晔
  他合关上报纸,放进打开衣箱的夹袋中。
  “你把他相片带箱中了?”她说。
  “带了。”
  范哗决定出发往南寻索父亲。警局两天来毫没消息,其他也没有任何发见,他速决定自己来寻找。日前他到学校里请了假,并借一个月薪。他谨慎地不让同事知道他的因起。他在住宅四邻间也极力掩蔽,障幕说他父亲到新竹他的二哥家小住。虽这样掩饰,仍封闭不住真象外透的。不是?这两天就时有人在篱笆外伸颈朝里边望,仿若望一座遭凶的屋子。有人甚至于朝着他当面问起,那时他仍回道;“他上新竹我二哥家去。”
  范晔拟计停住的城镇计有桃园、新竹、竹南、苗栗、台中、彰化、嘉义、台南、高雄。他将寻觅半个月。他寻找的重点放在佛寺中,因为他的父亲曾数度在家庭争吵后说想出家修度去。他另外将访询各处的警局,教会,和贫民收容所。他的父亲末带钱身上,教会和收容所也是他可能去的处所。
  “他的身份证你也放好了?”她道。
  他觉她比前似老许多,弱许多,她是共犯之表征?
  “放了。”
  “你的伞。”
  他纳之。
  “写信回来。”
  他携提起箱,挂上旅行袋,检起伞。他步出房宅,向巷尾衔街处迈去。
  1
  一个年轻相貌的父亲,牵携一个小孩的手,沿街漫步。
  “大,大,门,人,人,”孩子指着街傍的店招认呼。
  “人人商店,厦门大茶行,那个字呢?毛毛。”
  “公。虽有门字,爸!爸!你看,好多门,爸。”
  “哎,是,很多,厦门公司,厦门百货行,厦门饮冰店”
  父亲温敦煦融的笑着,他的小手舒憩适恬的卧在父亲暖和的大手之中。
  “我们走很远了,该回去啦,”这父亲道。
  他们转回来走。
  人力车拍拍地从他们身边跑过。
  “走快些,妈妈在家等着我们。”
  这父亲言后.将孩子搂起来,抱在臂膀上,向下行。
  2
  风弯了树。他在窗框密闭的室中,迎对窗子。背后响着父亲与母亲的动静。房中一亮一晦,风把窗外遮护的桂花树刮开的原故。枯叶让刮风横向吹刷。在桂树深技间,有头文丝不动的鸟鹊兀止。
  “爸今晚就为你去买,买只黄色的给你。”
  3
  母亲寝室窗顶气窗上的彩色玻璃。
  4
  “爸今晚就为你去买,买只黄的给你。”
  “又爆了一只吗?还要再爆?”母亲道。
  “要,”他说。
  “讨厌。来!来妈妈这里!毛毛今年几岁了,说给妈妈听。”
  “五岁。”
  “属什么?”
  “属龙。”
  “他记得。家住什么地方?要是给拐婆拐走了,遇到警察,要跟警察怎说的,说家住那儿?”
  “厦门堤尾路五巷六号。”
  “你听!爸爸叫什么名字?警察要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你怎样答他?”
  他忘了。
  他父亲呵笑,告他听。
  “妈妈的呢?”母亲问。
  他也忘了。
  “妈妈叫叶秋芳,”他的母亲道,“忘哪?”
  他回返父亲那里。
  “爸轻亲下。”父亲近上触吻他颊。
  “妈妈也亲一亲,”母亲说。
  “去,去妈妈那儿啊!”
  “还要催!来,小讨厌,你喜欢你爸爸还是妈妈?”
  “……”
  “喜欢谁?快说啊!”
  他没能决定。终于,他走向父亲。
  她一把将他抢回:
  “不行,不行,不能喜欢爸爸。”
  5
  他某夜见到一只奇大的怪物,象牛一样,慢踱过他所在的二楼窗外,向三楼登去。他并末作梦。
  6
  那只牡鹿是暗红的,另一只黑色,黄釉茶壶的固饰。那画是浮雕的,红色那匹昂着头.其侧悬挂葡萄和葡萄叶。鹿身是片状影子,见不到眼睛,也没口鼻。他常数十分钟的凝注这壶腹。
  还有母亲的一只梳妆匣,匣盖画有湖滨风景,一只鸥翅形白帆的小船绽泊岸旁。他也常数时辰游邀于画界里边。
  7
  他生病了,前个下午起鼻子下便有点热烘。父亲夜时以桑叶冲了杯热茶他吃,说:“睡一夜出身汗就好了,”他一夜出了身汗水,可是醒起仍旧鼻底干烘的。
  “……钟太太那家医得不坏!——就去这家看?”他妈妈对爸爸道。
  然后妈妈速出,些儿后再进入:
  “在后山路,钟太太给了地址,每天上午都有。”
  他们就去了。父亲用一条被单把他从头到脚罩下,他推扯下,他羞于那奇形装汾。
  “不能不遮,要受风了!”妈妈说。
  他坚不要。父亲再给他掩上。他哭了。
  “生病还哭!更难好啦。”
  “不哭,”父亲说, “现在披了,今晚爸就给你买香蕉;毛毛要香蕉的吧?”
  他息了哭——他喜欢香蕉。他便让父亲用被单把他遮上,他想着要见的香蕉。
  ……“啊——张开嘴,对了,”医生是个长着青胡茬,脸白净而温蔼的人。爸爸妈妈对他非常之尊敬。
  “衣服掀起来,听下心口看,”医生道,他冷玲指端触到他肋上,还有听诊器揿上的冰浸。
  “扁桃腺发炎了,”医生宣道。
  “…扁挑腺…扁桃腺,”他默念这新听到的名词,他想不久前吃过的桃子,他今晚可以吃到香蕉。
  他们回到家里。“药粉和药水先吃,然后上床,静静的养神,三五天一定会好,”他妈妈说。她并让房间里的窗子照样的关着,并且将深蓝色的窗帘拉上。
  他胳膊夹着体温计,冰冰凉凉的。
  晚上他热烧似又增高了,他看房屋里的物件似都黯惨些,他的双颊发烧,他的耳朵似乎听觉不大清楚。这时他问起了那早上的香蕉。
  “哦……香蕉!”父亲望着母亲,轻声道,“……不是季节”
  “我们再等几天哈毛毛,等病好时爸爸就给你买,”父亲说。
  原来他们骗他!说假话骗他好披上那被单,他张口大哭了起来。
  “不要哭不要哭,”妈妈说,“医生说的你不能吃,他说要等病好才许吃,你不听医生的话?”
  他用最大的声音嚎叫。没什么可以补偿他对香蕉的遁失的悲痛。
  他这夜比平时早的去睡觉。他做许多多跳来跳去,变得好快好快的梦。他觉得身上跟靠偎火盆般烧。有几次他醒了过来。他不懂为什么爸妈皆要站在床前焦急地望他。他曾起床拉尿,他的尿和乎常不同,现在是桔红色。他的大腿里侧发烧,他看见他的雀雀收小,绯红,吊着两颗挂下的弹球。拉了尿他又回到床去,再做跳得飞快飞快地梦去……
  他第二天吃饭只可以吃酱瓜和稀饭,他的烧比较前晚要低落点儿。妈妈不时钻身帐内,以手按摸他的足掌,测察温度。母亲不在床旁时,他便度想着香蕉。到午后四五时,他的体温又增长了。
  他病得有十数日之久。他这些日子,受羁在床上,是烦厌的。白日长段的时间他注视着帐顶的雨迹。有的时候一只小蚊子飞入帐内,他就呼叫母亲来赶逐它。天黑亮灯时应是他—日中感觉最抑郁的时刻,他抬高手在帐上摸他自己的手影子。或者他转身面壁,漫想着香蕉。
  自从他病恙以降,他一直只能隔着窗帘窃听街中的动声,他深想能看见街景。
  他的父亲在他生病期内每天下午都请假家里,或帮母亲照护他,或到医院去拿药。父亲每当他热度窜高的夜晚皆通宵不寐,有一夜他醒时见父亲坐在椅中睡盹,两穴的发脚刺扎蓬立。
  缓缓地他渐康愈。复休养数日之后他一个上午站在临街窗前,望着长久未见到的街象,静观街中来往滑驰的车马。他聚神观省时,听及背后一个声音——
  “毛毛,你看这是什么?”
  父亲手中提起一大丛香蕉。
  8
  “毛毛,来,进来,别同那些孩子一道玩,”她禁阻他。
  她一向禁止儿子同巷子里的孩子共戏。她心中总觉得比四邻要高等颇多。她喜向她孩子讲说他们这家是数代大家,他祖父曾任清朝巡抚,他叔祖是福建道台,他的外祖也做过广东知县;他们是这代才离开福州迁居到这他地居住。他们以前是诗书大宅,他勿忘记掉。
  9
  “‘粪坑旁的苋菜——又长高了!”她笑谑他,“粪坑旁的苋菜’,谁给你浇尿浇上这样大的?”
  “妈!”他擂他母亲。
  “不是浇尿长大的,好,那么浇的是米田共,”她笑摇着。
  “妈——啊!”
  “他真的最近又长了些些呐,”父亲提杯饮啜—口茶道。
  “他的手腕头缩了一大节呢,”她和合道。
  “小孩拔节,他拔节的时候了,”父亲说。
  母亲叹声说:
  “这个儿子还太小了,我们人都已经老人了,怎地用根吹管把他立刻吹大大地。”
  “唉——,不知那时才享得上儿子养伺的福。
  父亲复呷饮下茶。
  “他奉养你?别做梦噢,几个儿子真的奉养过父母亲的?”
  “真是,真是,”父亲伤色地摇颔,“都一样,这孩子必也是那种叛逆儿子。”
  他苦痛且哀伤,极辨说,
  “我不会,不会的!”
  “现在说容易,将来看会不!那时候安得不是嫌父母丑陋,碍目,拖负,把父母赶逐出屋。我们这儿子是不孝顺的没话说了。你注意他的相貌就是不孝的面象,我们这个儿子准扔弃父母的了,这是个大逆、叛统、弃扔父母的儿子!”
  听着父亲预言的话,他眼睛注投地上,而后含仇恨地盯视他们。
  10
  父亲的身体上布遍点点黑痣,母亲身体上繁生着红痣,他的身体上有黑痣,也有若干红痣。
  11
  每顿中饭或晚饭吃过,父亲便向圆椅凳上的洗面盆步去,呼唤道:
  “毛啊,洗脸,来,洗脸——”
  在圆椅凳那儿墙上挂的有洗面毛巾,椅脚的踏木上有一只白的铁制肥皂碟子,在椅旁放着一只煤黑滚水壶。
  父亲特壶中的热水泻注盆中,而后取下毛巾摊张放入。父亲几乎全身隐在热腾腾雾气之中。继之父亲屈腰在盆中涣洗毛巾,发出间歇的琅琅声。
  他便过去,父亲于是便把热腾腾的面巾掩蒙他脸上;要拖达半分钟。父亲然后自己也揪绞一把,盖蒙他自己脸上。父亲说这样掩蒙于身体很好。
  12
  他蜗镇在小竹凳子上,他父亲坐在他对面给他剪修指甲,他自己会用右手剪左手的,但是左手不会剪右手,剪刀总是剪不达尽。
  13
  他的父亲的小指端指甲留得细而又长。
  14
  在椅上坐太久,膝以下会有轻微麻辣,动弹不来的感觉。
  15
  妹妹在他上学的半年前生下了。他原与母亲睡,便改为和父亲同眠。
  16
  父亲在上床前先熄掉灯,开启床几夜灯,节韵地上着表弦。而后父亲叹声长舒的息,关暗夜灯,躺下就寝。他皆卧睡临墙之边,父亲睡外周。这是个安适恬宁的角隅。他仿佛卧在人间最最安全的地域,父亲偃卧之身象墙垛般阻住了危险侵害。父亲和母亲的情形不一种:父亲的身体较暖,呼吸声也粗嗄悠缓,全夜并甚少转侧。未晌他呼吸的声响便随他父亲的鼾声共同升伏。
  17
  妹妹三个月之后病肝炎死了。妈妈捶打着胸号声痛哭。
  18
  他的妈妈进来减道:
  “快吃!快点儿!来不及了!”
  黄金的阳光照在厅房各处,有一印水光动游在顶壁上。父亲肩搭毛巾梳洗着发顶。妈妈又疾掠跨入,催呼他快把粥喝掉它,并且把他喜吃的油条断节沾酱油也先行拿走,他觉非常的借介。
  “还慢吞慢吞!不喝下去?”
  “毛毛今天起上小学喽——”父亲延长着唱道。
  “上学哩他!已经九点十分多了!”
  “没有关系。第一天迟点没什关系,”父亲道。
  “谁讲?”母亲道。
  “本来都迟了,太晚去报名,这都开课一个礼拜久了。”
  父亲稍后遂去上公,嘱交母亲带他去开学。
  母亲关上了门窗,拿出一只新的书包出来。这是象女人提的一样,有两支提把,白绸布匹,且绣有两朵红色玫瑰。他对这书包没一些好感。然而母亲催他快点提起走,他只得提起它来。
  在上学的路上有个孩子站在路边望他,忽对他扮出狰狞之面,且在空中举起小拳头恫吓他。他忽忙望旁的地方。他直为着手里携的书包觉着非常的羞耻.他乃把有玫瑰的那面贴着胸腹前进,免给人眇见到。
  他们到了学校。那样静寂,那样巍伟。绿楼舍分在光和影的多面割划中。过去点儿一座翘翘板,两个秋千荡。一个白头老公公走上来,妈妈和他说着话。他领着他们进正厦。长方面大明镜。老公公手里有一拎水捅及擦地布。妈妈驻歇了足,那老公公独自走下空廊。他们站着,叶子影和花影画在壁原上。小顷然,一个着绿色长衫的女人近前,老公公落在后方。那女人和妈妈立刻亲热地谈话,并拍慰他头,向他和气嘻笑。她们说着,说着,那女人不时向他悦然投笑。他甚喜欢这姨妈。然后妈妈说道:
  “好,那么我走了,我放学再来接你,好好跟着梅老师,不准骚闹。”
  他微声匆叫:“妈……”
  他忙抓紧他母亲的衣裙。
  “唷唷,好好,看你,妈妈不走,不走。但是妈妈现在要上下厕所.妈妈不是走,是去厕所,你不可以跟来,是吧?”
  “妈妈不是回家,她还会回我们这里,我们稍稍等她一忽儿她就折回来了。”
  那女人说着拉拿起他手来。
  “妈,”他叫道。
  母亲已走开。他跟望着。
  “好啦,我们可以进教室里去啦,”那个女人说着。
  他瞪瞧她:“不。”
  “不要紧那,妈妈她会跟上教室找我们的。”
  “我不。”
  “来嘛,来啊。”
  “不!”
  “过来!!”她咤喝一声,脸蓦然地沉下:“过来,跟我走!”
  他大为吃惊,嘴张开得要掉下下嘴巴般的。
  “不一一”他尖叫着,察悟了这是怎一回事。
  “走!”她说,抓住他的腕骨象铁钳子一样叫他痛楚,“跟到!可恶的鬼东西!”
  他在适才数分钟震撼后大哭了出响。他万没猜到,他原以为她……原来她……他的哭声都给他的惊心压掩了下去。这时刻她用粗力把他一拽,直拽向教室去。他高声叫:“妈——快点——妈——快点……”好像他被顽童殴打时一般的。
  他给拖入教室里,“坐下,”她指着墙沿一张椅道,“不准哭!在这里坐住不许动。”她随即转向教室前首。他坐到,但是他照样张嘴大哭。孩子嘻笑的脸蛋都面对他。老师停顿了重续的演堂,向他又走上前。他禁住了哭,吓得停刹。她溢着难以抿藏的笑色,中途折回。他自以只敢低声暗唏。可是天上菩萨来护他了!妈妈站在窗门那儿!她露着惭疚的表情,怯怯地含笑瞅着老师。他欣喜若癫!可就他惜的不能呼声高叫,只有拿眼睛热烈向她呼叫:“妈,我在这里。妈,我在这里。”这时老师发现妈妈站窗那儿,她皱了眉头乜妈妈,妈妈忙愧色退却。是多么可叹,妈妈又失去了。他等着妈妈再现,张大眼看睁各窗儿。但妈妈始竟来再出。他浏望了一下四边,看见每一个孩子都直直望着前边。他也望前边,没什么,只有那个老师在那里。这时一阵齐发的呼啸响腾,孩子们望着前边瞪瞪地喊声停声,他睁圆着眼窥见邻边那刮和尚头的孩子坐得挺直如板凳,且露着一朵喜笑。他们转为一片骚动,不久他听闻老师似乎叫他已好多声:“……把笔跟纸拿出搁桌上!”他迷然浮幻地从书包取出纸和笔,但不知须做什么。邻旁那个和尚头的孩子友谊地将纸露予他看。他看到上边许多单字,他挑了一个“大”字写纸上,后来再挑了个“牛”字炒在纸下角。铿当清朗的钟声忽响起,他诧惊谛听。教室孩子有动的有交喋的。妈妈忽然又出现在窗口了!他这一趟抛顾一切地飞冲室外,高叫:“妈——!妈!”
  他在妈妈怀里哭得眼皮都睁不开。那老师又来了,脸颜上又带着笑态。
  “真不好意思。就是离不开一步。老师刚才被他一定烦得气死啦吧?”
  “没有,没有,”那老师说。
  次一节课钟再响时他则再也不要回反教室里了。他妈妈只好向老师说对不住,未上完一天便带领回家。勉去前还回教室中把他的那只书包拿出来,他冲出时什么都扔抛,现在他怎么也不要再进教室里去拿。
  D
  寻父 父亲: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后,我与母亲日夜惦念,望见报后尽速归返,一切问题当照尊意解决。
  子 晔
  范晔把报纸折合得更小纳进后袋。他离开台北已经四天了。迄今未得一毫线索。方才他刚走市分局出来。在这台中四月热得领前步进浩夏,街上的行人都头戴非洲帽遮挡炎日,他无该种预备,致脸膛水汗涔涔。此时近晌午十二点,归旅馆憩息以前想再寻一过,遂照朝前方一簇庙前祭祀潮涌入围去,他特太阳墨镜换替上,在越过的面孔中寻觅。
  19
  他单身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洁携着那绣有玫瑰的书包趋趄。
  在教室里边他个头小所以在头排落座。他功课挺不坏的,领会得捷快,但是不甚用心,臆怀中总想牵着家。他始终未能习惯过学校生活。
  这一堂老师正在上面讲释,他又在位上想怀着家。他想得俟好久始得归家,现在才第二节,还有第三节、第四节;随而陈嫂来送中饭,过竟还有一延冗长之下午完了才能会到爸爸及妈妈。老师正在带咏,他看了眼课文,上面道:
  “我家真正好。
  我家真正好。
  爸爸去工厂,
  妈妈剪衣裳。
  我用功念书。
  家中乐无穷。”
  他想绘起妈妈浅浅的笑貌,和爸爸温蔼和善的颜面,觉得鼻尖顶一酸,哭咽了出来。他终堂皆低偻暗自咽涕。他极想还家。以后几课节他都亟望着归家。
  在回家的路上了。他在接近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间想到家可能已经不在,在他离家的时辰家可能遭逢了场巨火,已成为平旷,他迅速向前飞跑,想即刻看到究竟。他奔冲途中跌了两次跤。他心快要跳出咽腔来了,他就要看到了!那房子安然如旧的座落那里,他舒了一大大口气。他闭上眼睑默想他什么都可以失掉不在意,只要是这个家尚在。
  20
  “说道说理,锅中没米,张叔叔是因为忠厚人才这么穷,”妈妈说。
  “他昨天来我们家作什么?”
  “他同我们借米。我们跟他其实也差不多。爸爸后来借他半斤。”
  “我大了时会不会象张叔叔这样?”
  “不会,”妈妈作顿说,“看你去努力没有,努力就不会,先苦后甜杅橄命。”
  “先苦后甜…”他说。
  “先苦后甜杅橄命。”
  “为什么先苦后甜会杅橄命?”
  “你没觉得杅橄的那味儿过吗?先苦的,然后甜甜的,人也这个样。”
  “妈,今早你说的是什么?”
  “说什么?”
  “在陈嫂来时说的。”
  “我说的什么?”
  “陈嫂穿皮鞋子,你说她……”
  “噢!是是。她穿了新皮鞋,可是身上穿的是旧衣裳,我说她‘蕃薯饭配鸡。’”
  “蕃薯饭配鸡,”他说。
  21
  晨雾还迷蒙着仄巷,隔着水汗淋滴的玻璃窗板,他听得到巷口卖豆腐的女人吟唤着唱声:“豆腐哎——豆腐唉——”他每一天清早都听到这个唱声。
  22
  狂风呼出嗥号的声调,窗架子自己作响不歇,一片掌大的红叶从窗前飞过。
  “做风台!今天不用上学校了,”母亲在他苏醒时的床前说,他方觉到醒转觉到甚迟而未加细研那感觉的原因。
  风把外面的树给排开,现出对觑的教堂钟楼,他觉得房室内非常温热安谧。爸已去上班了,他说这风的原故他中午恐怕不回家用膳,要晚上才回得家。妈妈这上天不去菜市,她在家里陪伴他。妈妈搬来二个矮凳在床前,四周的窗与门户均关扃了。她跟他述“古”,并且教他她合唱的歌调。
  “这刮的风待明天天亮定会刮完,”妈说着。
  23
  他朗声念毕。
  他的父亲仰摊在凉藤偃椅上,泡了一杯浓茶,只穿汗衣汗裤,母亲睡在另一张偃椅上,手扇蒲扇。
  “好极了。”父亲道。
  “顶瓜瓜!顶瓜瓜!”妈妈举翘着拇指。
  他觉有些羞然。
  “他说不定以后会做个念书人出来也许呢!”妈妈喜声道。
  “啊!是读书伯一个呢。读书伯,读书伯。”父亲和声。
  24
  有一回他获班上第四名回来,他妈妈几不信地欢嚣:
  “呵!真的呀?真有这种的事呀?”
  “唉呵!有这样的事哦!”父亲道。
  “我下回要考第一,”他在那里骄肆。
  “Mm,你会噢!”母亲答。
  “这真真‘万’想不到,万末料到,”父亲摇晃着脑袋称,“我有这样一个儿子尽够了。有人有黄金银券我不羡慕,我有个值得千万金子的好儿子。有个这样的儿子便是甚么财富都比敌不了!……”
  25
  一天早晨,后窗的下巷对面有人死亡,吹鼓手的凄哀唢呐声频频发出。
  从窗后眺望下去,见有死亡的那户门掩着,几个吹鼓手坐在门口条凳上,有人不时进去,有人偶间也出来。空巷是灰冷阴霾的幽色。
  “进去了,棺材进去了,”妈妈说道。
  他觉得房里冷严阴峻。
  “是小店的头家死掉了,”妈妈说道。
  他想臆起那个老板戴低低老光瑁镜,常日穿着件黑夹袄背心,似乎不能置信他已死去。
  “‘人命就象风头烛,轻轻一吹就灭掉,”妈妈称。
  “什么事,妈,他死掉?”他问道。
  “也不晓得,只听说死的前一晚人还好端端,而且还喝半瓶白酒,到早晨就没了呼吸。”
  “人死后到那里去?”
  “人死以后到地下面,变做鬼,”她道。
  “外公外婆也变鬼已经,”片晌后他道,想起母亲说过外公外婆从前已故去,“是吧,妈?”
  “晤。”
  “他们为什么死去的?”
  “人到老就会死。”
  “我们也会死,是么,等我们老的…”
  “别说了——别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她说。
  鼓号的声响升上,并听到内里哀泣的啼声。
  他缩团于窗后瞅眇。
  母亲常离窗口往厨房去,他害怕缘故也同着到厨房去。但是他数度地独自又窃反至这窗子处,听琐呐乐音,望苍阴灰天:有数度他吓得奔逃。鼓喧声直继展及至下午。哀哭声时亦听到。
  傍晚的时候见得一台棺柩从屋内扛出。母亲道:
  “快别看!快低下头!”
  他俯下头,不过他又偷举睫眸窥看该棺木,见这棺木合得这密,那头家躺里边怎么呼吸——突听见妈妈大喊:
  “鬼来了!快逃哦!”
  他掉身跟着逃离。
  ……………
  妈妈进来打开窗子,对巷殡丧已办完,鼓乐吹手已离开,屋前人已走光。
  “哎,通下空气。关了一天。水缸没得水了,我要到楼下井口去打,你别跟下来,一会儿就上来,”她说。
  妈妈下楼以后,慝挪远那方窗,他避到窗边倚墙一个木头衣箱上坐到。曩来头一次想及死亡。他想爸爸和妈妈是不是有天亦要去世——爸爸现四十六岁,妈妈差爸爸两岁,人越五十岁便易去世,他爸爸这样看就只能再跟他共处四年,或许多些些,妈比爸爸多些年仅仅,只“四”个年!他豁震——他只觉到开起的窗口冷气阵阵吹进,窗外已深暮,他的木头箱觉着分外硬。请千万别让爸爸妈妈那样早死掉,观音娘娘,假如爸爸妈妈那时死掉他才只十岁,他将怎么好?谁照料看护他?他恐要在街上流亡当乞食。千万别任爸跟妈妈那样早死掉呀,他还甚需他俩,他还需要他们的照养和暖爱。……为什么他偏是父母年岁大而他还龄岁小的小孩?他妒忌他的那几个要好的同学,他们的爸爸跟妈妈概甚年轻。他们都是最大的孩子或第二个孩子,唯他却是个最末小的,为了甚他生就做顶小的?他们以后还有极长大段的时日与父母一块,而他却很快即将失去他们;天啊,菩萨ah,观音大娘啊,请别让我所亲爱的爸和妈早死,让我还能很久很长的跟他们一齐,哦,我是多爱多爱他们啊,泪气迷朦了他的视觉…
  “怎么了?什么事哭起来呀?”妈妈是时恰踩进来一一她“还”年青,康盛。
  “姆妈!——”他飞冲到他妈妈怀里边引声爆哭起来。
  E
  寻父 父亲: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后,我与母亲日夜惦念,望见报后尽速归返,一切问题当照尊意解决。
  子 晔
  他走在中午炎日酷晒下的街道中,街因酷热空荡无人影。道两侧翼是水泥方形楼建,底层投在黯阴中。他向前走:手中携着报纸圆卷——他刚拜访过一家教会,毫无所得。他向前进,身后一道短身落影。他的背后天空有一只十字架。
  26
  他二哥回家了。他着藏青学生装,妈妈说他在学校里住宿,现在回来几天。他总是蜗隐在他房中,他若经穿他二哥门限便看见他收眉怒目。妈跟他讲说二哥不是她亲生的,他才是她亲肚皮产落的。她并言大哥也不是她生的,他们的是另外一个妈妈,那已经死了的,她是他大哥和二哥的后妈。大哥,他问,他人呢?他很早时候就住宿到远远的一个寄宿学校去了,她说,他只予很小时候见到他大哥。他不久会回来吗?他问。他寄宿的学校太远,妈妈说,这几年他大概不回来的。
  27
  他患了咳嗽了。夜中间他也咳,声音很有趣,积有趣,象金钟鸣声。他食麦芽饴糖治咳,以一根筷子顶一大陀透明软德啖含之。
  28
  他的母亲教他念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抒声,但闻女叹息…”他一遍一遍的背它,但总不能背得整首。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
  ……………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
  ……………”
  好几天以来他都在咏这首诗。他发觉邻旁的孩童们原跟他一样放着寒假的都已经路经去上课若些日了。妈妈告他说今后他暂不上学,暂等将来爸爸找到新的事做时再念。
  29
  他怒睁地坐于大桌旁。桌面尽是油污腻垢。因天云欲雨屋内阴黯浓郁。桌上摊布着许多纸折的东西。妈妈正以欲装愉悦而其实并不欢乐的声调谓:“好多猴子,看猴仔跟猴孙在排队,你看。”这般尖头直身的纸叠叫“猴”“子”。它们与送葬时孝子戴麻布孝帽一样。母亲眼瞳望前方曰,“看多少猴子。……那一只你欢喜.拿向你前边耍玩。”他瞪睁下不稍稍动。他联接称曰:“妈来替你叠一只最大最大的玩,做猴王。”他折一张旧报纸做了一只有钟盆大的大纸猴。庞巨,愚蠢,丑怪的家伙。其他大大小小的奇形古怪的猴族齐睁对住他,他咽津直坐。她动手折起另外一只纸猴,瞬后看一看他,叹口气说: “委实可惜还太小了,要能用吹管吹得立刻大起该多么好。”她看他一下继睽前头道:“日子真难,你不知道家里头现在多窘,你爸爸自从上次机关裁员被遣散后,到今天几上两个月了还没寻到工作。这样下去真不晓怎么办好。就是因为这么你才休掉学的。啊,乖孩子,”她眼环红了起来,“书学得这样好竟使他停了学,初初的时刻我曾劝你父亲让你不停学地念下去,但你的父亲没肯。哦,不要难过,妈定要设法让你念下去。一定让你念下去!妈就是给人出去做洗地的工妈也会使你读下去。妈很早就想跳出去做事了,也去办工(闭封着上下嘴唇说)。……可惜的就是妈妈教育受得太少,达都是你外婆害的,外公本来都把我放进洋学堂里了,外婆又将我收回宅,说女儿家犯不着读书,会识些字就够了。古时候人的头脑多硬!因而妈妈现下不能说官话,要做事的地方先是就要会官话。办公的事有些也轻松好做的,那些女办事员都做得来,量会有好难!不过收收公文,登记登记,保管一下,妈妈也会,——可惜的就是妈妈不会说官话。”她停片刻道,“我有好几次要你爸爸教我说,你爸爸都不答应。你爸爸这人不好!他一直都是瞧不起我!!他是个心狠狠的人,你要先知道,不要和他反对,他真会扔下你掉!你妹妹一条命就是他害的,假如他那时候肯出去借债,他就怕没有钱来还,但那能够管到钱去呀,——假如他那时立刻把你小妹送到医院去,她今天都还活着。她要是现在还在的话一定很漂亮,她的一对好看的眼睛确实犹使我,”她哽噎起,眼泪又汪漫满眼,“哎,妈妈的命真苦,……你看妈妈的现在这双手,呃,泡得象烂胰皂一样,陈嫂被辞退了,一个月才几个钱,但现在也雇不起,我只好自己下水洗衣,妈妈那身上风痛的毛病还没有好。唉,做女人最值不得了!妈妈,你看,现在连一身象样的衣着都没有!还有那些首饰,妈妈从前的嫁妆,也被你爸爸变卖光了。咳,做女人就是命苦。我该要烧饭去了。”
  他脸曲拗的坐在桌旁。
  “你要和我到厨房来么?厨房烟很大,我看你不要来,好吧?”
  他不出声。
  “好么?怎不说话?哦,不要刺激妈妈,妈妈有发晕的毛病……”
  他突然跳起,舞荡胳臂把桌上的诸许纸猴子挥得到处旋飞。
  30
  他和他爸爸妈妈跟二哥在开向台湾省的海船中。舱里拥挤混乱,都各占位置地铺睡在地面上,舱顶和舱墙摇倾歪斜,各人在地上呕吐,灯泡摇晃挂着。
  31
  他们一家遂在一个瞥得见海的房地住下。房门前有彩色鲜丽的黄色红痣的花舌,及生刺的矮棕榈。村人常瞪大着眼在舍外望他们,盖因外地人来这岛国地带的还很少。此后他的爸爸常穿着一身新新的黄色中山装去镇公所办公。
  他的哥上一个渔会做事,并在渔会的楼房上层一个房中居住。
  32
  父亲喜于憩闲时咏唱词曲。他常唱的有苏东坡,李清照,同李后主。他常引哦的一首是苏东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那诵声宛蜒而哀感,但听来异常的甘美。
  33
  父亲的书桌的抽屉中安排沼整整齐齐,放着齐齐的十行信笺,名片盒,印泥盒,和毛笔。
  34
  在竹制书架上按有一本旧古的书本,“秋水轩尺牍”
  35
  在房后的廊问有一本电报号码代字指南,不晓得这本书如何会在家里面。
  36
  父亲的身干在他看来非常高,他只及父亲的腰间,须得抬起头面来才得看见他颜容。
  37
  他爸爸回得家来时的笑貌极为温暖,口形弯弯的,眼睛迷离,面颊红红的。
  他去上班之时候也一个样,拎着个公事皮包,带着那笑容离去。
  那笑颜常教他见时感觉欢跃。
  38
  母亲每每在他打闷嗝的时刻称道:“快拿筷子交着搁在水杯上,从每个格里喝口水下去!”可是记得他从未有一次做了能立即止住。
  妈又曾不让他蒙罩白手帕在头上,指称白的色彩是死人的色泽,不属吉利。
  39
  母亲每日记那日账单的时候率用种特殊的数目字号:
  亅刂 川 ㄨ δ ⊥ㄓ ㄎ ナ
  她写二十四为:
  チメ
  40
  父亲在洗澡的一刻长多是他和父亲谈话最多的时间。他须得父亲来为他洗,所以他跟父亲一齐洗。
  父亲的裸体教他惊骇住:他的裸身纯白得象百合花,且从来少有见过这般圆而结实的肉肌。同爸爸一样,他亦除掉衣服,一身细纤的小白体在一身雄魁的白体旁。
  总都是父亲先替他洗好,而后方自己洗。常是在父亲擦抹身驱的时候父亲溯述他前在巴黎留学时的事。他听了觉得异常骄溢。他常要他爸爸讲几字法文他听,譬如他问道,“我们院里有棵木瓜树和一棵香蕉树,怎么讲?”他爸爸斯时就会有些腼腆地,说他全忘了,去了太久了,长时没有用过。
  “你在法国多久?”常又问,虽是他已经听过,但他还喜于问。
  “一年多,”应道。
  “哦,爸爸你在法国大学毕业,是吗?”他崇敬的仰咨。
  “没有:我只念一年就回国。”
  “为什么?”
  “公公生病,他叫我回家。”
  “哦,”——他为父亲没曾毕业深感可惜。
  “那么爸爸中国大学毕业的,是么,爸爸,”他又崇敬的称。
  “——是的,”他迟缓答, “快穿衣服,当心受凉,”他翻叠着潮手巾称曰。
  他们常常说话转进另外其它方面。好比父亲密揩着腰时他问;
  “世界上哪一国最强?”
  “美国第一,法国第二,西班牙第三。”
  “哪一国是最弱?”
  “缅甸最弱。”
  他睁大了明彻的眼睛听。
  “从前我在法国那时候无论什么全都用机器去做,例如洗衣有种洗衣的机器,烫衣也有烫衣的机器,擦皮鞋有擦皮鞋机,洗脸也有一种洗脸机代你洗,”父亲洗脚道。
  “今天科学最进步是美国,美国现在有一种机器,你只要想去那里,他会立刻使你人已经到那处儿。”
  父亲一只手贴墙,一只手擦干脚姆趾。
  他睁大了眼睛虔敬地点头听着。
  “美国新近刚造好一种死光,只要一开,所有的人类都要死个光光。”
  41
  母亲在榻榻米旁的木头平床上摆有甚多的小摆设,例如一只小闹钟,一只花瓶,两只鹅蛋形梳妆镜(这是妈妈的妆嫁剩留),以及一只浅磁盘上放摆许多塑胶压制的小动物平面,有小鸟,小兔,小象,翠色的,淡淡红,纯白颜色…
  42
  爸在心境舒闲的时候惯于常说“他妈的。”象如他在摇扇趁夕光的时候常常说:
  “天气热,偏偏我那办公室西晒,一到下午,他妈的——!简直象是火炉…”
  43
  爸爸和他时在夜晚就寝之前时一齐学唱歌。他们仰卧于榻榻米上面的床席上,父亲把表和扇子搁在黑光漆皮硬枕侧,对着天花板,弯起腿,他也和父亲一样姿势。父亲教他唱的歌都是父亲在三民主义训练团受训时学来的。父亲教他唱:
  “热血滔滔,热血滔滔,象江里的浪,象海里的涛,常在我心头…”
  有时教他唱:“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或,“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
  44
  爸爸在某一日傍晚相当晚了还没见回家。他走到门外路上守等父亲。平日父亲下午五点多些便已回来,唯独今天已是六点了还没有回返。他仲忧地问他母亲:“怎么爸爸还不回来?”只见他妈妈脸黄的道:“我怎么晓得呀?你何不到外面去瞧瞧去。”
  他因之在外头等住爸爸。他颈项看远首都抬酸了。等了不知多久,来的人每回都不是父亲。天都不觉变黑了,他只得返回屋里。母亲面部似乎亦凝重一点,但他心里却焦急远过,此刻房里电灯已经亮起。他走到厨房后向的窗口那儿望窗外的路拐弯处,只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时间过得好象一点一滴迟缓地度着。未了他听到门口有人的声音,并听出是他的父亲发话之声,多么温暖,多觉安全!他立刻奔向门口投入父亲的怀里呼嚷: “爸!爸”…
  F
  寻父 父亲: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后,我与母亲日夜惦念,望见报后尽速归返,一切问题当照尊意解决。
  子 晔
  在火车车厢中。有一个老耆的老人坐在他的对面,貌似快乐且慈煦。他除了寻找父亲外,也尤喜欢接近跟父亲岁序相近的老人。致是,他直对着这个老人望。这个老人是在台中后的一个小站上车的,刚上车便坐在他的对面。老人带一只篮子,双手压在篮子提把上,篮子坐安膝腿上,露着慈和的笑容。他那时即将正看的报纸撂下,望向他。过了一段行程,这老人在离彰化前的一站下了这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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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迟回来后他的爸爸复再又曾有甚好数次迟时回返。
  他时常经历晚间等侯的焦痛。那时他时常听获他妈妈和爸爸在关着门的房里争吵的声音,以及妈妈的啼哭声。过不久爸爸有天偶失了手将妈妈那对梳妆镜中的一个打破掉。妈妈非常震骇,有好些儿天她没大说话儿。终尽父亲没多久又下了班就还返。
  46
  妈妈有些时候亦道:“去他奶奶的!…”
  47
  他复再又感到一片阴影笼罩上家里了,从前那感受过的难以忘怀的贫穷的云影。他见到父亲和母亲脸膛肃严而缄默,又时见他们互对地面坐打着算盘子计算用度。出之他感觉出来。
  此一期间他找爸爸陪他滚皮球他的爸爸和他随且玩了数下后就说,“爸爸现在头痛,不吵爸爸,自己一个人玩。”说着随即避离掉。
  妈妈这时还有一个弱翠戒指,是她身傍首饰的独一留物,这是外祖母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已经给了她的,故以她一直未肯把它给爸爸拿去卖售,却把它草纸层层裹包起来,如保存一颗丸药一若。
  爸爸有一日跟妈妈说道:“秋芳啊,有一椿事跟你商酌看。这几个月份来家内用度甚紧,想问一问你看你那支戒指可不可以先借我一借,来度一度这一阵艰逼的时辰,我将来情境一好转必定先把它赎出来还予你,你看好吧?”
  “不成,赎回来!你到底那一件先为我赎来,我的耳环,项链,还是镯子?有了钱你也不会去赎这些个,自有旁的更紧要的该先做,当掉就等于永久全个没了。我不再给你骗,这是妈留了给我的许多样东西中最有纪念含义的,你不要歪想,”遂沥沥涔下泪来。
  “不给就不给!”爸爸恚怒道。
  “绝不给你,没有钱你去借或者去间人替你怎么帮你忙,别指望我会把戒指给你去,且等你的好了。”她应道。
  48
  那一天是个寻常的礼拜天,父亲没有出门,在后面的房里不晓得在做些什么事,大概是正在写信,近来父亲常发出去很多信。母亲其时正在厨房拾检洗米里的沙粒。快近晌午的时分。在厨房里他已跟他母亲歪纠了半多小时。
  “不要吵了!到前面屋里玩去,”她说。
  “唔唔唔唔——”
  “听见汉听见?”
  他呆呆望向他妈妈。
  “到前面去,”妈妈轻音的重说
  “到前面去。”他说。
  “不要使人嫌,我在好好和你讲。”
  “不要使人嫌,我在好好和你讲。”
  “你学话是么!”
  “你学话是么!”
  “你还说!”
  “你还说!”
  “这不要脸的东西——”
  “这不要脸的——”
  “当心我捶你唷,”她说。
  “当心我捶你唷!”
  她一巴掌扫到他的臀上,那热热烫烫的感觉,他不吭声。
  他爸爸在门前站身。
  “什么事情?啊?你在厨房里干嘛?快给我走!”
  “什么事情?你在厨房里干么?快给我走!”
  “什么?你大概欠打了,该好好锤一顿才算是不是?”
  “什么?你大概……咕咕咕咕咕咕!”
  “你闭上嘴!”
  “你闭上嘴——!”
  “我找棍子去!”
  “好好揍他一顿,闽贤。”
  “我找棍子去——好好揍他一顿,闽贤。”
  父亲即旋身去找棍杖,并命母亲将他拖到后边屋间里。他母亲立以湿漉的手擒拿他二手猛拉进内。
  他父亲找获一把鸡毛帚。父亲把这把鸡毛帚在榻榻米上重重挥啪一下,头上毛发因的早时没有梳过现尔干干宣翘!他惊痴着,并恨得他发着抖!他父亲从来未曾对他严历过,尤其更从来未有打他的,况从来他妈妈打他时爸爸都前来劝阻,现在变这么凶煞!你瞧他多可恨!哟!这霎父亲举拂着帚什逼袭上。他转过头来脱鹄!他妈妈捕捉擒抱,奉送上给已跟着追上之追杀者!“好呀!哈哈哈哈。”父亲尖笑!随及这个父亲便摔倒他榻榻米上………
  他们扔抛他在关着门的房内。他的头皮,两肩,手面,跟腿部全是伤创。他业已平静了好多,但然他眼中迸露事后恨色之闪。他是这样恨他父亲,他想杀了他:他也恨他的母亲,但尤恨他父亲!他想着以后要怎么报复去,将驱他出家舍,不照养抚育他。这对待儿子不好的父亲将来好好让他受苦,等那时候从从容容对付他!——想着他觉得舒快良多,眼圈下的滴泪也已经阴干。他心胸平宁的多了。他想他或者应该现下即从家里离去,离了这所家——他走得远远远远的,让他们找他。让他们后悔鞭打了他搞得他如今走了。他将怎样也不回家,他将从一处流浪到另处,而以后也许他将在一家什么远处都市里头的办公机关里担任一个小当差。不保定他生起病了!他一人睡在小房间中,没有人照护顾看他。他也不通知他们!也许他遂死掉了!他直到死都和他们没有任何的关系。他感到悲伤的某种满足与快乐。
  是时房门拉开来,他父亲和母亲站在房门外,面带温柔很多的表情,似若想去安慰他。
  “别进来!”他喊叫。 “出去!你们出去——!”
  49
  那间榻榻米旁的木床上有面梳妆圆镜的房间中,他常趴在这镜前览浏自睇。他对对面这面孔生迸高亢的兴志,面对它嘻晒,哭咽,及振怒等装出各种表情。他时常一照就是大半小时。每天,他都会做一次这样的丑戏。
  他又在这镜之前了。那对着他的是一膛熟甚的容颜:淡然的眉,棕茶色的眼眸,鼻部左侧一颗大痣,下额尖上还有一点小痣。他扮换着脸。扮片刻后,和从前每回一样的,他对自己的这张脸渐生厌憎起来。每回他的丑角戏皆变成真实的悲剧。他觉察他的耳盖太召。他以手压贴它们。他复又觉得他的唇咀
  太小。他,把手拉长了嘴。而最教他生厌的是他那脸上的苍白色。它似乎永远不会变!他另带恨恶的还有他的脑勺。他拿起他妈妈的梳妆匣镜来反射,照出他的脑勺是长扁型。
  他没入强劲的自“憎”里。他恨憎这由爸爸给他的大风耳,自妈妈得来的小嘴巴,自爸爸得来的那种雪白的肤色,还有来自于妈妈于他小时不小心的常把他唾在床上睡得他削齐的后脑壳。他在照镜子中沉入黯闷中。
  50
  他时常要请父亲伴他讲故事。他父亲先皆缄默一时,若在思索,然后仰头带笑,张开了嘴,又噤音,俟候温温地说;“——从前…”父亲讪色说,“想不出来!”
  51
  爸爸长久以来即曾在转念儿怎样去出个差来觅点外额增点贴补。大凡出一次差都可攒下半个月的薪来。但他因为所作的事非业务的,故无任何小差的机会,以是他二个月来报讨了五次都没报得。这次是他的股长因体念他特从应属旁人的职务里革一个差务与他去。他得到这个差务那样快慰。
  该一天一老早他爸爸与妈妈即都起床来了。父亲和往前早点不同的吃了一道肉丝炒面。在天犹没亮的时候爸爸即出了门,开门前且红晕着颧色,温暖地和他讪说;“爸走了。再会呀,毛儿!”爸横看了妈妈一眼,便走了出舍。妈遂关了屋门。
  一回后门外有敲壳声;爸爸又反来了。
  “秋芳,晚上睡觉前记得炉里的火要灭熄。
  “我晓的,你快走,不是火车要赶不上了,”妈他轻笑答道。
  于是爸爸又和他道别一回:
  “毛儿呀,爸走了ㄚ,再见ㄎㄚ。——”
  爸爸离了走之后,但觉到早上的时间延长多了。过了良久才七点。这上午妈妈他时长声起:“爸爸已经走了两(或三)小时了,还有十(或九)个钟头爸就到了。爸早上说十二个小时后就到达台北了!”这一日的中午,午膳的时候他觉得有种奇异的感觉,仅仅他和妈妈相望用膳。到午后妈妈又说:“现时三点了,爸爸再两个钟头就到了。”他想象爸正在越行越远,想描爸此时正在车壳中吃乐,由于爸在走前曾同他说旅车上有吃的供送。到傍晚五点钟时,妈兴奋的声申:“爸这会已经到了!”妈妈往前望着,仿如在看着爸他到达。
  这天晚上他们很早就关上各门。爸爸虽然只离家六天,但妈妈晚间呜咽起来了。睡觉的时候也觉得奇特:没见到爸爸在室内。……
  第二日醒来时同样觉出陌生感。这一天好象每一分钟这一分钟都在说“爸爸不在,爸爸不在。”实在则每天(除星期天)这些时刻爸他也都不在。他只觉得妈妈的影子镇日萦回着他!
  这日他确实的跟妈妈也最为接近,他帮妈扫屋子,排饭桌,收衣服。妈妈这天说特为他买了他喜欢吃的鲫鱼予他吃,“就我们母子两对啄”——但他查觉妈买的菜比平时少甚多。
  往后的几天当中,爸爸每天打台北都有信来,妈他每次抽开信时皆以栗颤的声音,一字一字的念给他听!她似乎都有点哽咽。她并立刻举起铅笔,艰难地写了一封回信予爸爸,放在爸他写成了的信封寄去。爸离开的六天中,她就收到了三封信,——她并把这几封信一封封都留存起来,仿佛她此后永远会不遇爸爸似的。这几日妈妈常宣说的是“再 (几)天爸爸就回来了!”晚时他的耳轮如发起热,妈妈便说;“爸在牵念你呢。”
  至第六日爸爸终于回来了。他消瘦了不少,但他神采极端欢悦,但见他高举起一满挂黄香蕉,欢呼叫着:“毛儿呵,看爸为你带什么来了?一”他又从箱子里掏出一条女人的丝裤,向妈妈勤扇扇着说:“看呀,看哪,这是什么?秋芳,”妈她是那样高兴。还有,爸爸一本开会时留着的纪事录爸他也给了他!妈妈也分到两支铅笔。妈她看到爸的皮箱夹袋中有一本皮夹,就问:“这是买给谁ㄉㄛ?”
  “给老二。”
  爸爸说。
  妈不说话。
  然而家里的情景是那样欢快。
  “爸算最可怜,个个都有东西了,就他一个没的,”妈妈说。
  “该当的,你们先得有,我不关重要。”
  “位一个在捱着苦,闽贤,我看你瘦了,你一连并的吃馒头当顿ㄇㄚ”
  “没有,没有,”爸爸说,但听得出他在撤谎。
  这一次出行赚回来的钱不少,爸爸和妈妈在藏钱的黑皮箱旁边点数着银钞。
  他们之谈话换到他所不知晓的一个话题上。
  “见着柏枥没啊?”
  “见到了!”爸爸说, “第二天早上便见到了——”
  “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问题,‘闽贤么,这样久的人了,当然当然,’他说。我说,‘我一向受处长的栽培,很愿意再来追随处长,给处长效力!’他满口答允帮忙。”
  “他对你的态色可好么。”
  “非常好——。他看我看御L常之重!我踏进他的办公室,他便立刻过来和我伸手握手,一定的要让我坐下,又立刻叫人倒茶,对我好极了,后来我离开时他又一直将我送到房门口,我再三请求他回去他才折回去。”
  妈妈非常之高兴一。
  这时候,门外一声敲磕声,爸爸转去开门,——门下之地上一封信。爸爸说:“这是谁寄来的信?”捡起来一看,原来是自己奇回来的信!
  G
  父亲:您离家已经半个月了,请快快回来吧!
  子 晔
  在台南公路局汽车中。大张报纸张展膝头。手揉动着眼球。在台中的三天中,和在嘉义的三天时,他都曾用限时信和母亲联络,但母亲都说父亲还没回家。他外看窗玻璃后之山景!
  离车攀山已有两个小时。这是范晔寻访的第十间寺庙!此时他才行穿一个湿湿的枞林,出来后到一块草谷里,遥见远山高处一座庙宇隐在林间。
  范晔遇到的是一个温和年邵的老和尚。范晔道出了来意,并描述他所寻老者的模态。老和尚乃说: “噢,老先生,人不高,…你是他的孩子么一。”
  “是的,”范晔说。
  “噢,”老和尚合目点频,不复再说。
  “一礼拜前有个很象你说的老先生由敝处离开,隔会儿之后老和尚他说,“不晓得是不是就是老太爷?”
  “他留下了什么东西了么。”
  “好象没有一……我们在他离开后打扫他的房间,并没看到有什么留下来。你要和我去看一看吗?也许有一点什么小的东西留下来。”
  他遂和老方丈往后屋前去!
  到及那房间门前,老和尚启门走入,范晔看到空空荡荡一间房间,四下什么都没的,一件小东西也投得。
  “他是多久之前来这儿的!”
  “一个半月以前。”
  “那不是他。”
  山上的这个离去的老人为什么到这儿来?另一遁家出外的老人。
  这老和尚说,“两天前一个与你很相象的年青人上这儿来。同样的在寻他父亲。我也曾带他到这房里看下过;——他也说不是其父。因的口音不一样。”
  范晔递将他的地址交于老和尚,请求他若看见类似他父亲的住客时写信告诉他。
  “别过于着急一,”老和尚说,“不休息休息一下吗”
  “不,谢谢。”
  52
  火车飞驰着。他们搬向台北去了。他父亲在台北进行成了一个位儿。全家,连他的二哥,都搬向台北去了。
  在卧铺车中,他攀上他母亲的卧铺,在上层的。父亲看完他们上床后,便退了出车,——他和二哥两人买的是坐车的车票。
  车厢里灯已灭了。在空通空通的响声中他进入美梦。他醒过来的时候都看到窗口外非常的亮,许许多多的人影,小贩窗外呼唱的声音,然后他又昏沉欲睡,感觉车动了。只瞥见一支一支的站灯掠后。
  53
  在他们台北的居处后面环回着一条大河。河的河水每日都发着苍色。
  他们的家附倚在一座大楼的侧旁。这是座三层楼,空荒,日式的公家大宿舍。在楼的下面都能闻得三楼拖板的响音。
  他们的家是一座矩形平舍。他初入时觉得象火车长车厢一样。这屋舍共有两间寝室,室前随有一道大廊,廊前一排落地玻璃溜门。屋后还有一条细窄走廊,廊边是两扇玻璃正窗,外面有两棵桂花木。
  在前廓璃门当中一扇的下底有块原形的大石块。这是用来当踏脚石块摆的。前廊的右端前附有一个洋灰槽,放消防沙用的。在宅前有两株扁叶高杉,杉下一块大石头。对过有两堆杜鹃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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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在一条堤路的底下。经常他从家中穿出巷子朝右登上堤守。在堤路的西末有一横长桥架往对岸。在路的不远处有一家肺病疗养医院。路上是寞落寂穆的。路的西段是灰色平滑路面,靠东段落则是灰土路。车子若经过时则灰尘满天。路旁的槟榔树都蒙上了一层灰层。
  在日头炎炎的照射下,这宿舍里的职员戴草帽及穿白香港衫的在一杆电线木之下等汽车!
  那流河在当午时候均发出万万闪着“十”字的星星。水中有艘挖沙船——象座楼台一样——上空有只烟囱,两舷各有一条管子,一条出水,一条倒沙;陆续发出噗噗的声音。
  河床的状况乃浅且宽——:内中现着很多象鱼群一样的小岛,而河边靠堤的这一岸有两台瞒集竹篁的三角洲。靠堤这一边自河到堤为一大片农畦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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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在继续注册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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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后走廓的窗扉因防小窃夜入,叫用钉子给钉牢牢了。廊中之一止置留旧印刷物什志报纸,另一端则设着个租质大型米缸,——西下日辉常常射向廊中。
  常常他在后廊的地板上打乒乓球玩。他在学校里着了狂的喜欢上乒乓:甚为可惜的回来后没得人和他齐打;他只有把妈妈权来当伴,虽然她是极不够格的班友——他们相同对坐于走廊地板上打着球。
  他每发出只球去他妈妈总都接不着,或则就是当的打到两边的墙上头。一边她喃喃诺诺的道:
  “妈妈不会打,你要让一让妈妈…一”
  每次总都使他汹燃大怒。弄的不欢而散。
  米缸的后边有个晦暗,结着蛛丝的死角,妈在这里敷沾着神符纸一引,作为她祭神用的,是他所深源畏惧的角处,他始末未曾敢向里边正眼一视,这角落一直成为他家中使他感觉恐惧的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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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架飞机低空掠过,他从屋里抢急跑出来仰眺。现今儿他年龄八岁了。他手掌掩于眉沿,看这一架适飞去的机身。它是一架双翅翼的教练用飞机。他看着它倚斜的成一字横H字的逐而遁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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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哥x日忽而兴冲冲的让请妈妈,和他,以及爸爸,到院园中照相。他听了兴喜万分。“妈一!二哥要为我们照相!”然妈妈并未显出满顶的笑意,但道:“哎,何必这样,不太麻烦了ㄈㄜ”。他是这样为他妈妈的淡浅语话感到极度的惋惜。“妈;你去罢,去罢一”他催着!
  二哥他现今在一家x x区税捐稽征所里工作。他一星期只在星期末的晚间回家睡息,及星期天一天在家里。他在家睡憩的是向东的那间卧室,里中置有一只竹造榻床,上备有卧具,专给二哥在家里睡眠时用的。二哥这天打税捐所的一个友人那儿借来一只照相机,他兴高高的要他们来拍。
  妈妈遂应允了,便到房门内去换裳。妈换了后爸爸也去换了。他二哥道他就这学生服不必换了。
  这是春天一个阳光煦和的礼拜天的九拾点时。日头晒得使人只可着一件毛线衣。房宅前的杜鹃花悉已盛吐。院外边晒太阳的番鸭们呻吖的叫嗥着。
  二哥拿着照相机:邀众人站身在房屋的前边,大伙身子都转向右,向着太阳。爸和妈站一端,他站中央。
  二哥移步往回退去几步,蹲了下去,照相机遮着脸子:从照相机匣背泌泄出指示声道:“大家耍笑!不要动一”
  他一点都不敢少动——微笑止僵在口梢;…还没有照一 !这么的久一太阳直刺得他眼都花了,他的微笑也生酸了。
  二哥复将照相机移下,对着镜圈儿旋转——并叫:“不要动一不要动!”——
  “老二哑,在照前先和我们说—声吖,”他爸爸道。他不敢看爸爸——但他知道爸爸只有口动,旁的都不动!
  相机又举起一
  ………………
  “爸爸再向右转些 !”
  静默。
  “毛毛胸部不要挺凸那么的高!放轻松些,”
  ……
  “我要照了,”
  ……
  “卡嚓,”
  照相机匣拿了下。
  “好了——”
  “噢——”爸爸舒了口气说。
  妈妈微笑着一,他(毛毛)兴奋地跳出来奔兜着圈圈。
  “我好象刚好眨了一下眼睛!”妈妈她说。
  “再照一张,”二哥道,“这次站杜鹃花前头拍一张,”他换了个方向。
  “毛毛,来,我们换个样子,这次毛毛站在我的前面!”妈妈声称道。
  “站在妈妈前面一站在妈妈前面一”毛毛说!他的快活难以形容。
  “好,毛毛站姨妈前面,不,蹲下来,脂在姨妈前面,爸爸站在旁边;都上右再靠着些,留下一点花朵出来一”二哥说。
  他复退后蹲下一。又是刺目的阳光。等待一!鼻子痒一!喀立!“噢——”爸爸说一。
  “我们再照!这次还站在这里,只要换一换位置就好了,”二哥说着。
  “我和毛毛到对边杉树那儿,坐在石块上照他一张如何?”妈妈问。
  “不行,那边背光,”二哥说,“我们还是站这儿,大家一块拍。”
  妈妈没有说话。
  “我们换到杜鹃花后背去拍一张,”哥哥说,指示他们站的位置。
  他们依着站定,毛毛这次立中间。他抬拿起他的妈妈的手。
  他二哥又退后蹲下一。
  “好,我要照了。”
  等待!
  “姨妈笑—笑!”
  ……
  “卡嚓!”
  “好了,”二哥说,带着初学照相者喜欢显手的欣奋,“还有好些底片,我们再照。这里拍够了,我们大家到堤岸上去拍!”
  “噢,到堤上去,”毛毛说,“妈妈,我们去。”
  “不,我看不用了一,你留着自己照好些,”妈妈说。
  毛毛看望妈妈。
  “不,底片还很多!再照,不打紧,”二哥说。
  “不,不用了,太麻烦你了,”妈妈说。
  “一点不麻烦!”二哥叫着。
  “我该烧中饭了去,”妈说。
  静默。
  二哥呆呆望着妈妈。
  “以后再照好了,老二!以后一齐再照,”爸爸说。
  “阿!是了,以后再说,”二哥将相机皮盒拍地盖上。
  “老二,我下个礼拜天买一卷胶卷来请你给我们照一下,”爸爸说。
  “你不要买了!”二哥说,“下礼拜不成,这相机是别人借的,明天就得还给别人。”
  “好,那么等以后借来时再照,”爸爸他说。
  “那以后的事!!”他答。
  “你今儿中午在家吃饭吧?”
  “不,我在宿舍吃。”
  59
  他予房屋里之走道处的一支贴墙木板柱上划留他的身量,他每隔一个星期便要他爸爸为他用尺放在他头上一比,再以尺首刻一条痕。最近他复量了一次。跟第一次相阴约莫三个月,人长高4cm了。
  60
  爸和妈以及他所共居的睡房内有一扇壁橱。有一天他开开来看时觉得如果睡在里头当有多舒服。在那橱里的中部一面架板象一张荐铺一样,推上纸门象一间以床之体为面积的房间,静安,黯黑。这天晚上他就把壁橱里之衣服拿下,易到板荐下,把自己的被盖挪进去。此一夜他便未再与他爸爸及妈妈齐卧一个帐里。他躯身适切的躺入,恰好长,恰好阔,仿象是订制的一若。他拖上了纸扇门。很舒畅的睡着了!
  是待等他妈妈告他其间说不定有老鼠奔飞,这时才又返到爸和妈妈的大帐内边。
  61
  他在早晨醒来后的那阵时间内率在前廊的一把直背椅上反着坐一下。他直直的瞥注门玻璃外,会呆谛几许分钟,宜俟他爸爸唤他道:“怎么了,又发傻啦?”这才醒了过来。
  62
  一列油瓶停在那儿,有高有矮,瓶色有青,深可可色,及黄色。瓶中的容油达半高的,小半的,2/3量的,以及装浓乌酱汁的。光辉打蒙满煤烟的窗子耀内,透过这些油瓶。这些瓶子在厨房里。厨房在大楼下,他们家必得打穿屋檐下达到厨房,厨房中由他们家与职员伙食团的女仆及其外两家共使。
  63
  于夏天时经常下午一阵热带巨雨毕尽,空气显得极其沁清。他妈妈在房中徐舒的整拾四处的衣裳和琐杂。
  夜晚放置月光牌蚊香的袅袅淡烟。
  深夜时他聆及蛰虫的响颤象耳鸣。
  64
  秋时他们靠东的卧室向东的窗户外的大体榕树,树上渗入无数的鹅黄片叶儿,象中年人的头发里缠挽几根白发根样——风刮过黄叶堕下,若一弦弦的琴线牵下。
  65
  冬的夜晚予开闭门牖的家里面庞烘烧殷赧的。他并常常希望着下雪。他在极严酷的冻夜之后清早醒转来向玻璃落地溜门看外,希望可看见极白世界,但所视还是与常时相同,一样的阴绿草树。
  66
  春始时那榕树上稀落的嫩芽叶梢象鲜绿幼蚕豆的豆瓣,到春末时树身满满搭着绿叶,叶子象一颗颗女人手上的翡翠戒饰。
  门院中之杜鹃花灿发,度出一阵轻辛的辣息。
  67
  他得到两纸戏券。
  这是爸爸一个同事来小坐后送给他的,男他请他爸爸带他去。
  他真向未曾这样欢喜过,因为戏票上印着著名戏剧红星夏佩丽,储正伟合演,这两个名星的姓名和照片常常予报纸中见过。可将看到他们两个令他仿佛像过会儿将得谒会“美国大总统”那么样的兴奋。戏票上写着演出的是“岳飞”。为庆祝三二九青年节,中华戏剧艺术工作人员联合公会献演,计五幕七景宫闱英烈豪华雅伟史剧——他看及“豪一华一”该二字他的眸子均闪亮起了。
  然是他的父亲不合带他去。父亲他说晚夜回来还要洗澡什么的,得十二点才得睡觉,第二早晨还得早起上班,太劳累了。而且话剧没什么意思,他说,——致是他大不高兴了!随后他要他妈妈带他去,但他妈妈说他不认的路。然后她说:“咳!一向没有玩过。其实我何曾不爱看戏!就可惜是没有机会。还记得从前在福州时在你大哥的学堂里看过一次,那立有趣!活真真的人演的比电影还有趣!但是也就只看那一次,现在天天只在家且烧饭,洗衣,烧饭;洗衣;做个老妈子,既不玩,也不看,象个又聋又哑的傻呆子。说起来真笑死人。我来台北快有三年了,居然我连乘公共汽车都不会乘。你从头就不想教我乘!……总言,人在台北,其实就是在乡下!”妈妈愤恨地说。爸爸他没有任何表情,也末做任何回复。他则在一旁咽呜地寡乐着。“这么样好了,”一会后爸爸他说,“叫二哥与你去好不好?”妈妈的眼睛张大了点.然而没说什么!“好,”他答;这是一个新经验。妈妈遂走了开。“然而不如道你二哥他去不去,”爸爸说,“须等你哥哥回来问看。”
  他便等待他的二哥。他二哥约在靠达七点时回来,那将将好来得上,他巴切的等着。
  终于他二哥回来了!他把他的脚踏车放置好。他今天较往日早些回来。见到他哥哥进来。他乐兴异常,目珠瞪着他二哥投视.但是没说话。之后二哥走进他的房里.他乃要他的爸爸快些与他二哥说。但是爸爸似乎早巳忘了。他称,“等一会会,等你二哥休息一下再说。”他又不大乐听了;泪珠眼见印刻掉下来了。爸爸遂走去和二哥说:
  “嗯;老二—丫,你今天晚间有没有空?”
  “什么事?”二哥没好声的问。
  “如你没有事,你陪弟弟去看个戏好吧?”
  “看戏?!”一一不心愿地称!
  “有人送来两张票。”
  二哥拿票过来。
  “是夏佩丽跟储正伟合演的,”他插嘴称。
  他二哥瞥着票的脸柔和下了。
  “要去就快。不的话就来不及了,”他说。
  “是!”他快乐的说,“我叫妈妈开饭去,妈妈一!”
  他兄弟两人走了出来,他二哥扶着车子,他即要登坐横杠。二哥翘起面说,“怕要下雨了。”因要他进去把雨衣拿出来。毛毛遂奔进去拿它。拿出后,他兄弟俩人便骑了出来。
  在路灯的照射下他们二个哥和弟的影子偃拉在街边,一个大点一个小些,均弯着腰。二哥他不说话。他遂发见他哥哥实际乃为叫他敬崇的人;你看他带我去看残(一种荣耀感觉),他是个不坏的哥哥。他不懂为甚妈妈不喜欢他。在离家之前妈妈曾把他叫到厨房里,说: “毛毛呀!跟你说一样事。等下你二哥叫你去那个别的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他说;“唔——为什么?”妈妈眼眸有些尴尬地瞥向他处。“没什么。是怕万一……你和他不是一个肚皮里生的,你知道。我是怕你会让他欺负。”但他翘脸觑他二哥他明瞭二哥将不会。他信任他二哥。
  他们抵达x x堂。哥他将车寄存后,便拾提起他的手。大步地赶去;他在后忙忙的紧追着,这次是他第一次让二哥拿他的手。
  他们在前门口呈了票,他哥拿了说明单入去。
  他哥提了他之手上楼,然后在一个黑暗仄阶上上去。浩大无垠的厅堂现在前头。他是首次到达么浩大的地方上来,过去他只曾在他爸爸机构礼堂里看过电影而已。他一生没见过这么大的地所。倘如你要举头看那天花板,你得把颈子倾到最后。他这时嗅及一鼻特殊味觉,一种悦鼻的霉甜息。二哥在前向后走上,他随着,人们的脸朦茫地望着他俩。二哥转进一条横的小道,向下走。二哥走着看着座后的座号。至达楼沿第二排边位,他们乃坐息下来。
  他现在乃有机会重观一下环四。他但见整楼灯度华幽,位上观众均已坐定,到处只见及白白节目张翻飞。在戏台两侧分有一具圆钟,均一样指到犹待4分8点。中间是大幅戏幕,呈桔色,帏上贴着纸的几个大字:中华戏剧艺术工作人员联合公会献演,庆祝第x届青年节。二哥坐下后便阅读着节日纸。他从边边乜过去,瞥见夏佩丽的人像笑着。
  一昨嗡嗡鸣响,要升幕的电铃音。
  “吆。要开演了,要演了,”他呼城。
  “别叫,别叫,毛毛!”
  他压抑住,睁着戏台。
  可是帘幕老是不拉。
  过了两分钟之后,电铃又响。
  这一次该开演了!
  果地灯皆淡暗了去。
  在戏台前还有一排小灯。幕渐然上升了。
  其下再有一层掩幕。
  小电灯亦绝熄了。
  幕打中央裂分。现出后头的亮明了,唯见它渐渐展大;Ah一一现出一个亮烁璀耀的世界:一个色颜富丽的世界!龙金柱朱。后头为玻璃蓝夜天。犹有一勾牙月。地上靠右手有个宝鼎炉——左首有水绿的帘垂,这即是“梦的境界”的浮显。
  “丫一丫——”
  “别叫,别叫!嘘!”二哥制止。
  他站起来。
  “坐下,坐下,”“这有什么好兴奋的。”二哥笑称。
  空空的台面里一个人出来了。一个佩闪熠烂的战士,噢一从来没见过这样神武的打扮。而后续有二个穿蓝锦古装与红带黄袍的角色进场。其后踵跟着好些长裙长袍的女妃,多么神奇的景样、演员们起始说话了,开始活演了。一一“将军来了没有?“禀皇上,将军就来呐,”……这些演员众慨以一式别异的踏步在台上走动,因为人人都穿木底屐的缘故;踏在舞台台平里敲发空咚空同的响音。他们的眼睛在照光之照亮中有时闪闪发亮,如小老鼠一般的眼睛儿。如今男演员储正伟出来了。他着一袭紫泽的甲盔。他比任何一个都还神威!这时他更把佩剑挥了出来。噢,那个熠闪!接着女主角夏佩丽出来了。她是个具鹅蛋模子脸儿,擦拭粉脂。非常美丽的女人。她说话的声色清晰闪亮。他被她的谅人美丽吸摄住。
  “夫人,朕刚刚才和岳将军说过要封岳将军做破虏元帅,为大宋驱除金虏。”
  “谢陛下。”
  “将军明早—亮就要启程上任了。”
  “将军!”
  “夫人,”停片顷,储正伟说,“固是我又得立即启行,但大宋江山需要我去捍卫一我得受膺命,我深觉是我的无上光荣一。而今国家多难,我中华青年该得精忠报国,我能够得愿以偿,实实是我至大的快慰。”
  “将军。”
  “夫人,”他说,“你应该替我欢喜才是,请不要悲伤。你在家好好照看两老和孩子,让我安心为国多杀几个金匪,以报国朝抚养之恩惠。”
  “将军,请多多保重。”
  他已经,不可摆脱的:已爱着这女主角了。他深深地为她的眼风,她的银声,她的举手和投足所震慑。他的眼睛追随着她的一举一止。
  至第二幕时达女主演竟没出场。他眼睁大候待了很久很久。她仍末出场。末终她出来啦,她这次改换了一件衣袍,是一袭湖绿的常妆,另带一种清淡洁雅的风味。这毫不比她头幕所着的丽服稍逊。在这幕里她和男主演演出的一节至为温柔缠绵的谈情场面。始靠在男主角的肩头,对着上天的月牙喃喃低语。再没的什么场景更令他心漾了。
  到下幕,是悲剧展示的时候——她抽动着小小秀肩哭了!他无法说出他的心疼。他在这一霎仿佛觉得已变得是个大人了。他想攀上台对她说:“哦,不要哭,不要哭。”他自己眼水都快落下来了。他掌心歪撑着颊地注望戏台上。
  他二哥在一侧轻轻骚侧着,眼睛直瞪瞪极其专注的注目着女主演。当时台上只有她一角。他二哥头向前,待她入内后凝神地勾下面。
  场堂中的烟气使人脸颊热呼呼的,口腔干干的。
  待剧终时他怅怅然若所失地跟他哥哥离开,一路的心想着她、爱恋着她、叹着气、一路走离,二哥他也在坏脾气里。“你快走—ㄚ!”喝道。二哥与来时同样牵着他的手,唯此次他哥哥的手直而挺。
  到一楼梯下时他问曰:“二哥,那个女主角夏佩丽是不是男主角储正伟的太太?”
  “呒?”二哥谅奇的问。随之他(二哥)现露X种会悟的脸面,看前边:
  一“小孩子间这干什么!”二哥斥道。
  一群人潮推上,他们串联的手被冲开了。
  二哥他在远远的高叫道;
  “在大门口等我,在大门口等我!”
  随后他们在大门口重见。他比他哥哥早达。之后他们就去取车。他二哥在前头走,他在后头跟。到了车房,他哥哥对他说:“你在外头等我,我去拿了就出来。”不良久二哥即领了车子出来。“上来!”二哥叱道。他遂跟着二哥蹬上车杠,他们一语未说的离去。
  他们绕过这X X堂前,骑进一条后边的静幽马路。忽然他叫;“二哥,我们的雨衣掉了!”一“ah…噢一忘记在椅子底下,”二哥说,“你为什么也不早说?”“我也忘掉了,”他说。他二哥咒骂着。他们便又骑了回去,二哥进去拿,他在外面等。
  拿出来以后他们骑着回去再进入那条幽静的小街。这时他们看到一小群人围在一个发着灯亮的面食摊上。二哥的好奇心大,就把车子骑了过去。他同他二哥同刻发现这群人所看的正是剧中的演员。他们的眉毛和脸上还有些残迹的化妆。他二哥急忙架好了车,加入这群围环的人们中,朝里面看。他也挤了进去。他看见这几个演员穿着颇久旧之衣着,男的穿着旧夹克和黄卡叽裤,女演员穿着旧毛衣。他在里边找夏佩丽。找到了。差点就眼错过,她穿着一件旧的黑乌毛衣,脸上出现黄浮色,显得年老很多,只听她说:“噢,胃好痛,肚皮一饿就胃病。喂,老扳,多来点牛肉!多放点味精!”
  说时一阵风吹来,她喷出了一个哈其,然后用手把鼻涕擤到地上。
  达时参入一个穿蓝布夹克的男人,细心一看是储正伟。听到他对其它的人说,“他妈个x,加班费泡了汤了,独八戒只肯发五十块钱。还说明天发!”
  所有的演员们都哄叫起来了。
  夏佩丽特别尖声嚷叫道;“操他祖宗八代的!我捣烂朱胖子的鸡巴!他要屁股眼涂蜜,惯地甜言蜜语,暗里苛刻我们,我跟他拼了。”
  “好了,好了,老母鸡,面来了先吃吧!”一个另演员说。
  “对,对,先吃面完再同他算帐!”她答。
  他们便开始吃面。
  他和他哥哥遂走出来。是顷他觉得刚才的爱已踪痕都无,觉得仿佛和没来看这个戏时一似,觉的混身负载很轻的走向家的道途。
  他二哥的情态也仿然平祥许多,他说话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来:“往前坐些,不要坐的太后。”然而他的语调无从和在戏院里时一似,而是和看戏以前一似。
  “下雨了,”有两点雨滴哒滴脸上。
  二哥不言语。
  “我们要拿雨衣么,二哥?”
  “不用。”
  “雨会大起来的,”他说。
  “就到了!”
  二哥增快的骑踏,他们二人的长影横掠过街心。
  68
  一片绿的发光的稻海,风刮过象一群的羊背,近看则象圈圈旋涡!风把一片空其控奇的声响传来。一节小小黑色的火车出现,象把黑色的尺,精神抖擞的朝前徐动。它是几支全部关闭的车子组织而成,只在最后一座的尾部开开,一个人立在那里。火车逐渐消失林里。天空留着一团乱纱似的黑烟。
  河水阅闪地卧在一侧。
  69
  雨来以前可听见鹁鸪的鸣叫,是一圈儿复一圈圈的啼哭。
  70
  每个下午散学回来以后,他都要到后廊去仰脸看看。在走廊侧边的墙上高挂着只用过的水果篓。它本是他妈妈买得荔枝后遗剩的,以后妈妈都以其作为果篮子。他每一天下午回来时都能在篓子里寻及两根芭蕉或一支橘子。
  71
  廊前的门拉开,他站在那儿吹肥皂泡。他把笔套移去,复把笔套点了两下水中,俯着脸吹吐。肥皂泡泡呈鹅蛋状,贴沾着该笔套一端象奶头一样。他这时正在制一个大的,更形变大。——大得跟个氢气球儿那样。他恐悚着。他望着泡池的包面。上边布上汽油式彩虹——他可以探看进里边,他想住入里内——那该是个最最美丽的地境:直象前几天他爬在妈妈熨衣服的餐桌上,望进头上末扭亮的青青色灯泡,想居住到蓝色玻璃中,他害惧夹着欢乐——他更不敢不吹,不吹也要爆——突然爆得点滴不剩。
  之后他复试着再去造个一样大的,但是数试不能,只有一次可得!
  他遥望着前方,想忆着那美丽的圆状。他惜黯自己无能再制造出那个样的。然之在他不经意举头时——出他意料的一上空皆是五彩绚丽的小圆球——刚才没有爆的。
  他遂不停的吹。一个多小时里他吹了千百余圆,时时跟杨花一般。
  他觉得累了,就停了下来,把笔套放进杯子。他觉得十分疲倦,而且感到完了后的索枯,他觉得唇里有道肥皂气味。
  72
  他平时在家里喜欢吃的莱有这些:葱蛋水炒牡蛎,豆芽菜炒肉丝,红糟咸鳗块。平日他不喜吃的菜有:番茄煮花,炒雪里红,煎荷包蛋,蒸鲨鱼肝。
  73
  雨势稍减,陆络降了两个多礼拜的雨现在才了。泥泞地显着黄黄的。雨漏从黑体的树头滴下。竹筒显着雨过毕的酒红色。
  74
  空气温暖而甜馨,象熟软的苹果核心。天界的星光显的扩晕;如雾中的路灯灯昏。那边桥灯则清楚可判,且其灯影象金黄的尖钻子插进水里。从堤上得以听及在另一个尽头春田灌水后的田里底蛙唱。
  他走下含白底水泥阶陛,经过一片乱革芜衍的废地。而后步过一座小木桥,桥下的小溪发出激淙的响声,游向河里。
  过了小桥后他行过一片竹树,从迎面来了个认识的邻居妈妈,刚刚采下野菜供喂鸭子返还,与他行招呼。继之他又遇到好些个持手电筒,挑载钓竿,围挂渔篓的夜钓人。他随后走出林子,见到菜圃里有个人在拉便。他继续向下走,行过一家农房,方窗漏出灯景——是地已经寥然没人。他复向下走下,抵达前面一片浓黯的泥烂春畴。这里他听到了响亮彻洪的众蛙唱,从各个方面传来,宏苗扬抑不同,然而一一可以分清。而却不知这些青蛙在那里。看不见它们。这片蛙声象是大地的大合唱。对着上边的闪闪星点,其唱声一声声恍似银星数目一般的多。他更走入田中的仄道,此地更显荒凉;离开有灯的农家已颇远,离开他的家遂更远。他问头探看,长桥灯光什么都看不见了,这四周是一片黑暗。一股阴风渡传,觉得一阵抖战。继之听到田里一举干燥的老年人呛喀声。恐惧捕抓住他。是某种大蛙的叫声,还是鹭鸶的讴叫?还是田蛇的嗥叫?然而都不象,不定是某种X X的声音,也许是个人的吧,也许是他自己的幻觉。他再仔细的听。没有又响。只有晚风一阵阵拂过。他突然大俱起来,拔脚向后飞离掉。
  75
  乳色的展雾迷漫了整个院落,清晨六点钟的时节。爸爸一早已经将户窗开敞,让鲜净的清氛进来。达刻忽的嗅见一股沉重的水肥味,但并不难闻,反则,倒有种催眠般的温呼之感。爸爸连忙命道把户窗阖关。因为舀粪的来啦。把户窗掩上后.臭息自门窗隙中泌入,舍房中漫腾着微臭,门窗外担夫肩负扁担速走着。
  76
  在他们家后廊窗牖所对的堤路上,十二号公共汽车经过这里,并在窗之外立个车牌。此处是土尘路。稀有人走。车牌旁树着两挺土灰色的廋摈榔。每逢一次经过,则听到一阵女车掌开车清澈的铃鸣。继之闻获一片土生芬芳。
  77
  房子外头的日光至凶。他从烈日下进内。
  “毛毛一丫,”他爸爸说,“去拿冷开水格洛一下嘴腔。嘴里带有暑气,格洛之后才不会中暑。”他站至开启的木门前把凉水吐出。
  78
  他忽然开始对旧体诗发生兴趣了。一口气的背咏下去。并拿他最喜看的数首另抄白纸之上。这些诗所给他最大的愉快是音韵的愉快。当然,诗的画界他也喜欢,但那也还是音韵所促成。他目前对旧诗的喜欢就象他前不久之对军队之军乐—样的喜好。
  他在这些诗中最受他热爱的一首是: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他还爱喜的一首是: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劝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有的诗他不能看懂,但他觉得非常美,象“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有的句子的音乐尤其更是不可摆脱,从晨至暮逥绕在他脑门,象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另外象:“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中的后一句:“呼儿将出换美酒”。
  令他觉得困恼的是有些他丝毫都念不懂的诗。象
  风尾香罗薄几重 碧罗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 车走雷声语未通
  79
  ……他走下微有晨露之草堤,停止于似长戟般的草茎与羊齿叶之内,远瞩遥遥的青草广场。晨雾似草地上发冒的毵毵白毛。近一个月以来,他开始注意到了许多好看的景象:僻如天边恍如图画山岭的重重的山峦,黄昏时落日的霞火.深夜内暗天中闪烁的无计星斗。他都感到至大的战动。他继续朝右步行,看到一株草上叶面内含沾四五晶莹珍珠。
  边有一株美人蕉,冒出鲜黄的花,象一条罩下的黄手绢!是后他再向前走,见到何其雅悠的河水,(便践上阶石对下方看),但见该河水并不忧伤,而乃新清,闲静。桥在过去之右方,不似白日似大算盘上横行黑珠滑动着人马,而今都没的.在眠睡中。
  陡间黄日自山背冒升,芒金乱放,照得大地一片金色!在东方的天穹上有彩霞伴丽。喔,多妙!每样景物都是金镀的,金岸,金岛,金树,甚而是金水。“讴——”某一个处所出一产呼叫,不知来自大地,还是从水中。他再倾耳细听已得不着。这时一队白鸟振翼飞上高空。是时有一条摆船漂出,船上站一个船夫摇船——整支船是闪金的,上面的那人也是发金的。这金船和金人向上游摇去,天穹更加发煌。
  80
  秋深的时节到了。现时处在霏霏的绵雨之连续的当中。他在他家后的河堤之上看见一些着蓝裳白碗帽的小女学生,她们要便道下堤坡返去。其中首一个于前边勾着项要行下,后面的看着。前一个前倾的步下,后边的也跟着走。前面的霍的滑下,后面的也接二连三的滑下。
  81
  “你不要出去,我去买完菜就回家,门户要随时细心,”出门时他妈妈这样说。在和静中时有许多没意义的事和言语重复呈显着。妈妈把壁橱合得很拢,这是他的习惯一出门时必如是;妈妈平日出门买菜时她都把门锁上,家屋里没有人一一今天学校秋季旅行,老师带他们去乌来远足,他没去——妈妈说恐怕他跃到山脚下。妈妈今日早上便叫他抄小楷。而今小楷停置隔间书桌上,池台还未干,只写了几行,竞不想再写。反正待明天星期日还可写。须等星期一方缴。不过我应该还是现在来写好么?免得不时出来这里,翘望墙挂的照片镜框,无大意思。
  但是他还是没有去,他注浏了一会镜框,望着他的孩儿时的一张旧片,已都转黄,然后,转去屈腰照镜子。在镜里他又到他自个的容貌。也见得不远处光线白亮的纸门及一些前廊。他蓦然感觉可能会有一个人脸在白纸门后泄出。一阵簌凉升上。他随而想到大门开的,隔壁中洞窗大放的,后沿廊边的窗牖也大张着。他以是觉得一种四周无论何时行会受攻袭的感觉。他感到一种无安全感。于是他便去把外边的玻璃木门拉上。随之又去把隔壁的窗子和后廊的窗子拉上。他还是直觉不得安全。便上去把门的搭子安上,把窗子的也安上。可是他又想起前几阵听到的传言,传闻四近有户邻屋白天被窃,又听及报纸谓有家人家白天被抢!——强盗先行敲扉,然后直接冲进入。他乃也惧会有人来强抢及他。他便去把几张椅子搬来重叠堆予门后,这样可以充作防御,强盗如破门进来还可以借椅子挡一番,守防工事仿佛得少固一些。他又转去为邻室的窗子和后廊的户窗顶上木凳子,又加上饼干厅,水果篮,斜抵的竹蒿子,一些“机关”。
  然而在闭封的静肃中,时钟的嘀哒之声清晰可判。他更是害怕起来。他顿时怀疑是不已经有人进内,他在镜前独顾之时候。他现在他爸爸妈妈和他的房中,实不知道隔房二哥那里有没有人。他因是专神谛听——听见隔壁室恍佛有声响,一阵噼啪之响,宛似有个人把脚轻轻踏到榻榻米上面。他想惟—解除惊恐的办法是过去看下。他就奋起他之胆气过去看个仔细。只见什么也没得,只有那支写毛笔小字的书桌,和那张周尾他二哥困用的睡床。不过他还是觉得一种已有人侵进的感应,时房中有一种失阙安意的知觉。他遂怀疑予他走到这间时那个人溜向后廊去了。他便再振起勇气到后廊去看看,他跑过去,大喊一声!——那里没有他人。那人可能已闪到前廊去了,说不定正在窥探之,使他都不敢回头,恐怕看到那张冷笑的白面。他感觉房中已受到确实的侵略。他只有退到他爸爸妈妈和他住的那间去。他便退了进去。而同时把旁门开起了。他退坐到墙落,一只手里抓着一只竹棍棍。达时,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听见他的妈妈在喊他的名字。他急忙跃了起来,开了门出外。但见他妈妈的凶愤的脸闪在玻璃外界,听她骂着:“你在干什么!快拿掉!看我进来好好敲你!”
  82
  下午五六点时蝙蝠在屋子前乱飞。
  83
  一个寒冬的初晚,他到一个同学之家去瞅一只新钢琴,以是没及时返家。他的父亲乃出去觅寻之。父亲因着向他学校去的路走上,意以可以在道上遇到他。天色已乌墨,他的父亲走过了一门路灯,灯的光线的形状象一把灰扇。他没于幽暗之里,下不远还有一盏路灯,灯的电线杆下有两只三轮车,两个车夫在打磕睡。他的父亲怀疑可能已经错过,他的儿子可能已走另一条道回归,他便折返。抵得家后,父亲又决心再去寻觅,便又走原来的路找寻。他走过了刚才路过的第一盏路灯,经行第二盏路灯,但见灯光下的车夫只有单独一员。他再继续寻下去,眼见一座齿科医院的张着口腔露出牙床的门灯,再步下去见到一车馄饨小担,又下去是在一根电灯杆下更有几辆三轮车停置。他在路过的每个孩童的脸上寻觅,想历认出他的孩子来。最后这个父亲走到他孩子的小学,但见校房都空了,窗户也幽乌了。他心都虚无地走回去,路上他见到一只空的三轮车行过。出于他一时的愚呆,他选摘了另一归路回归,心中相信可不定他的孩子还在这一路边要乐,这条路他刚刚没有走过。未知什么时候他迷路了,他发觉走到—条铁轨旁侧。他转了几个转,转到一座垃圾山旁旁。他不知道该怎样行出这些凌芜的巷子。有条伶瘦的狗在他前面行过。他又进入另一条巷子,然后发现走出来了,看见远远那门齿科医院的牌灯。
  84
  他常常从壁橱里拿出他父亲的一付皮手套来套带。一付己很老久的手套子,皮均有点长霉了,但是他觉得很神气,象飞行员戴的。他总把他的小手探进那大套套里,伸曲着,甚至在七月大暑日。
  85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他忘了下面该怎么唱,联调子和歌辞都忘了,他决定再唱一遍。也许这遍可以记上。但仍记不得。 “日长蝴蝶飞”的后面是什么?他重头又再唱一遍:“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悃解罗衣,画堂双燕归。”
  86
  母亲的脸他发觉十分漂亮,他很喜欢她这张脸颜。她的脸上有只坚固高高的挺然鼻子,她的眉毛很稀,而且全部被拔光了,拿坚硬铅笔再新画过,她的脸上布着几颗雀点(她叫它们“苍蝇屎”。而他也有,她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她的耳肉上双只都有一洞已封的耳钩穿贯处。她均常都穿一双旧黑毛质拖鞋,一件松软的细小红棕相问格子布旧便袍。她的脑勺后贴着卷缠短短的烫修头发,象块困型的面饼一样。
  87
  新近每个星期日的下午他们一家(二哥除外)都去上街玩。他们三人走排一横排,他在他爸爸和他妈妈之中间,因为但怕他被汽车撞伤。他们手牵联手象奔命拟地跑过马路间。俟日末即将暗的时候,他们一家一定三人—排经过小南门,那儿他看到一个高高铁塔之上一点红灯一眨一眨,他爸爸说:“无线电台,无线电台……”
  逛完衔了后他们的目的乃是“山东饺子馆”。在他妈妈买完旗袍料子和化妆品之后,去吃一餐红烧牛肉面。
  距离“山东饺子馆” (从西门町到台北车站前)还有挺长的一程路径,他们用行走走去。早在上星期起她妈妈即已不断地称美说:“‘山东饺子馆’的牛肉面真真好食,‘山东饺子馆’的牛肉面真是好吃呀。”虽而他觉不出来那牛内面是有多少好吃。
  在“山东饺子馆”的店门口坐有那个肥大,黑油照油,象颗密汁黑枣似的老板娘,填在管帐台儿后面。在她后面有三架保险箱围起,她前面桌上围着一盒小钱箱。所有进出的钱钞一律出她手里经过.她的腰间挂着一串铜钥匙。他觉得她似乎全日彻夜都在铁盒铁箱圈圈之中,似乎她是四面铁物的一部分。妈妈对她是羡艳极了。她一回家就不断的道:“那老板娘的命真好,要是能象她那样整日拿保险箱围起来,那人生该多幸福。人生应是那样。”
  H
  寻父 父亲,您出走已半月余,一切问题当照尊意解决。
  子 晔
  他走下一条在高雄近傍区域的芭娜果树长街上,睛目前遮着两片黑墨镜。他刚刚步出一家天主教会。他的心已淆乱,当中充满了无望。他业已寻过许许多多的庙寺跟教堂,但是一定很多的寺庙和教会他业都遗漏掉,远有无数的庙寺和教会还没曾去过。他这些的寻索不过是叫他自个的内心稍安而已。他每天都寄限时信回家,如今在高雄已经第三天。他妈妈今天上半午寄来限时信中说:“晔儿,汝父尚未归。”他仿佛感觉到他的爸爸永远再也不会回家了。一阵哽泣升上胸臆。所幸他戴得有太阳眼镜。他想把步子歇下,但是怕会激起他人的注视,这儿没有汽车站什么的,或是小冰店。前面是个安全岛,在绿林之间有身孙总理模铜。四条马路由此分开,过去右向横出一横大字蓝色标语小学校墙。他的面前来往着交叉如垂吊电线一样的自行车。一个着草绿军装的台籍士兵走过。在那蓝色字墙的一角竖有一株爆发火红球焰之凤凰树。每间寺观和教会,他都留下他的住址,他爸爸如后来到那儿他们会寄信告他。也许不久还有希望。更其有希望的是也许他爸爸在今天业都已回去,或者明天(明天他启程返回)他归程上的时候他爸爸已返归。他走向那棵风凰红树。一一哦,不要想得太多、不要希望得太高,过高会失掉。上帝,请你保佑我保住这一线可能吧……
  88
  一个夏天的下午,他爸爸跟他们一起去草山游玩。他哥哥这次也齐去。爸爸当日他着的是一套淡黄中山装,他妈妈着的是新的布旗袍,手拿新皮包,足踏新皮鞋。他衣一袭童军短衫裤,脚穿黑白橡胶球鞋。他二哥着白衬衫黑长裤。
  他们一家分乘二部三轮车去火车站。他们要到火车站坐汽车。他爸爸和他二哥哥乘前面一架,他则和他妈妈坐后头一架。他一直均能看到上部他爸爸跟他二哥的脑后。
  车拉至车站广场。他们往一处木头盒状车牌那儿去站队。他觉得这一片广场好大,他抬首看及一塔高高的有位荷枪军人站在堡垒上的裁边画牌。等车的接衔他们排队的已很长。不久他们要乘的旅行客车来了,是一架亮耀蓝蓝釉色的宏大旅行车,而且是新样子没车鼻的。在后头的人都一嗡嗡去,他们被挤迫至后面去。很久以后他们才硬挤上车,可是车里已无有位空。他看到司机高高置踞车前平璃之后。他一幅骄矜不羁的样子。车中人已很挤,他只手攥着他妈妈的衣服中间,他妈妈圈围着在前头的一根铜柱。他爸爸不停的自某向远唤他们一一他和他妈妈——咨询他们在那里。他妈妈回答着,并叫他(毛毛)好好抓紧。他遭挤在人家之间,除四面人的腹部旁者一切均看不到。许久而后,他一头大汗,聆听及马答易音,发现这车望上陡倾,知道开始上山了。这时他爸爸觅到两个空座,逐叫他和他妈妈都来坐。他寻声过去,面前围到很多人,他以手蛮暴地猛推开每个人,他们举眼叫咒着,给他挤了出来。他和他妈妈坐下来之后他妈妈问道:
  “你怎么挤了进来的,满额满脸的汗。”
  “我把他们全部排开进来的,”他骄傲地说。
  “这孩子,”妈妈称赞的说。
  他父亲站在他们旁边,因为他攀不到上面的横棍,因而两只手因此抓紧他们的椅背。他二哥悬吊着胳臂立在傍边,颜貌严冷。
  他所坐的座位看出去唯见咫尺前疾箭飞过的野篱壁石,以及一些草地……
  到了草山了。他方下了车便闻到一股息熏臭——象担粪的一样。他爸爸说这是硫磺的臭息,是温泉的气息。那洁净的路面(是柏油的)朝上渐倾。他二哥和他爸爸走在后面,他爸爸在和他哥哥说着什么。向前两步他看见道侧林阴的里显有一宅红柱子的旅邸,褐潮色粗砖墙上写着白色大字“温泉大旅馆”,还有那么一枚三毛似的图模。再往前去他看到—座圆状馒头形的小山,上面密丛许多圆树,看来这由象是一颗菜花。他继而跑到一处沟渠地方,弯折看沟里的水,那沟水是滚热的,有云烟的;渠床的石头显朱锈色,有几块沮石仿佛盖了块烂抹布块,丝丝缕缕的。他急急飞跑到爸爸那里对他爸爸嗥道:“爸爸,你看那里有热的水。”
  他爸爸望着他一下、说;“是的,那是温泉的热水。”
  他拉他爸爸一块到沟边去看。
  “这温泉的水可以用来洗汤,可以冶皮肤痒,没毛病的人洗了也会很健康。所以有很多人都到这里的旅馆来洗汤,” 爸爸朝着路旁另—座旅馆说。
  “那我们也去,”他说,拉着他父亲向那里去。
  “不,下次再去,今天不行,”爸爸勒住脚足谓。
  再向下走下去,有个细瘦不堪的人上来,用膀上悬着一个大箱盒,作躬地眯笑对他爸爸说:“要照相吧,照一张留作纪念,算便宜一点。”
  “不要,”他爸爸板着脸孔说,手掌一撂。
  他们继而走到一处有翠绿矮树篱围的别墅住宅前面。他看到篱树上有艳红朵朵垂吊吐绶的花朵。在房前篱围旁边的细沙小径上有一只蓝色小轿车。那住宅为石面盖的,在它的房顶上是淡淡红的。“有钱人住的,”他妈妈睨看他爸爸轻低涵笑说。突的一只巨狗狰忿大嚣,他被吓得朝后倒退一尺,…个象佣人一样的男人出现在短篱后面恶意朝他们注望。“我们走吧,”这父亲说。他看见一个银白头发的老人在该屋里一现。
  他们继续向公园走去。他的妈妈在前面几步呼叫他,”快来,毛毛。”他便跟了上去。爸爸和他二哥走在后面。他不时转身问道:“爸爸,这里走下去对不对?”爸爸正和他二哥说着话,抬首挥肱呼道:“对,走下去!”
  不多久他们到了公园了。这公园里长满细杆尖针小叶的松树,地上是泥巴的秃土色。他听到树蝉吱吱地嘶吟,他不如道那叫的蝉在那里,但他看见一张孤叶吊在一条蜘蛛丝下滴溜打转,便总以之为蝉声即是从那转叶出来。他爸爸站在树影下说:“ㄏㄡ,这里凉快,”他把中山服的扣儿全部解开。他妈妈和他坐到一张水门汀位凳上。一个兜买有壳的熟煮花生的小贩坐踞在那边,以一筐竹枝篓筐贮满了花生。他爸爸自动去买花生仁予他吃。俟买来后爸爸问二哥要不要。二哥说不要。爸爸和二哥就坐到过去一点的一张水泥位凳上。这里他的母亲和他一起剥花生食。他们把食过的花生壳都丢在地上。吃完花生,他忽然跑了出去——他妈妈急忙喊他道:“毛毛回来!”“我就在那里玩!”他妈妈说,“不要走远了,就在那里。”他跑去看的是一处汩水从蔓草高处汩下到平平草地上,并看到有一条竹子把这水引到其他x地去。然后他看到那一向还有好玩的。有个水池子。他喊他妈妈一道过去。他妈妈喊曰她的脚痛(她正抛去了皮鞋,正拿于摩着一只伤足)叫他自己去,“不过不要跑得太远,不要掉到池子里!”他就跑到池子那边去。他到了池子周沿才发现予池子里边游显着无数的金鱼。它们恰若挥着纱袖的小小跳舞的女孩一若游来游去。当中还有一条最胖的巨号金鱼,象一尾鲤鱼一般。他呵铃大笑。水里宛佛有什么受了一惊。他再细致一看,原来池水里还有许许多多小如蚁蚋的小鱼。也就象那飘飞的蚊蚋给风一吹一样,它们会陡的全部调转被吹向另一方向。他两颗眼睛来来回回跟着小鱼流动。未几他看到那边有几道喷水的水线涌起,他就过去看看,水泉喷水从黑色密麻布洒如海绵孔孔的假山礁石中喷出,其内有一条水线的铅嘴被扭歪了,水线喷射到池缘外面。一些水点点被风吹来麻麻痒痒的洒上脸上,他把两条手胳膊张开伸了进内,觉到手膀冷冷凉凉的,继而他把脸伸了进内,浇得满脸满额都是水,水淹入眼里,但一点都不痛,他哈呵大笑,水都流进嘴里。
  他又看到那边池边有几个小孩子正在放小船玩,便走了过去,然而就在这时他爸爸喊他回去,说是要回家了,要他快点回来。他想怎么那么快,使跑向父亲那里。父亲说因为怕等下车挤,以是要早点走。然后爸爸朝他二哥说:“你再想一想,我这两日说的都是同然一句话。等我们事业打好基础以后,我们不愁没有女朋友。她又是个本省人,真是有点……”
  二哥没有说话。
  “你看怎样,老二。”
  “好吧。我不理她就是!”二哥就没好气地回答。
  “好,”爸爸高兴地说,“我们回家去了,毛毛,去妈妈那里。”
  妈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后妈妈看到他一头一衣都是水,便死劲在他背部猛敲几记,骂道:“怎么搞得一头一脸都是水!”是时太阳业已偏西,斜映得树林里一片朱红色。方才知了的吟声现在已经停止,那片独叶也已经停息转动。他们便走向车站。现在等车的人不多。未几车子立时来了。他们就进入车里。车儿一溜,他就又兴奋起来了。他便从车窗户望出去,看见草地,疾箭飞越的蒲草壁石,以及前顷看见的那类矮树上点点却绶艳红的篱花。车一弯他又看到那座象颗菜花儿似的小丘,渐渐移远。爸爸妈妈和他同坐一处,他二哥独自一人坐在车后望着窗外。
  89
  他在他们家走道上那条木画柱之上刻划的高度又增高一些了。他爸爸现在都用指甲端来为他划痕,这次比一个月前要长出爸爸的一枚大拇指指甲长。
  90
  在他夜晚合目睡觉以前(他现在睡的是他爸妈的房中的一片附墙的木荐)在黑浓中他时时想起他的父与母的将就及临的死——他父亲今年已都五十一了,他的母亲也已四十九,他在黑暗中怕惧得张大了恐极的眼神。由于迷信的缘故,他想他若严行惩处自身,庶几可使他父母的去世不致太近生发,由是猛掌自己的两颊,劈劈拍拍的批着,以示惩罚。
  91
  在他小学枚的体育课之中,他学会—点点摔跤:然而在家里他觅不到别人和他相练习。他和他爸爸曾经商量及,欲请他爸爸和他共相练习,但是他爸爸不肯。而现在他看见他爸爸,比起他看来显的庞大甚多,穿着汗背心和短汗裤,停站在房内的榻榻米的中间。他想这可是一个上好之机会,他可以用愉巧的办法将他父亲摔倒。他就上去拦腰一抱,用尽了力要把父亲摔倒地席面。但而父亲竟而丝毫不摇,巍巍不动。父亲莞然大哈,面部苛生谑神地谓:“来,来和你比一合。”父亲就将他心口一推推得他一跃跌到榻榻米上面。他一条脚腿都跌得很痛。他的爸爸举头大声嗥笑。他说这不应算,因才阵他以为尚未开始,他要求再来一度。他父亲答应他,于是他就由地上爬起,再侵了上去。他的父亲和他两人各施力能的会格在一撕,他的心中斥满了愤火,他想把他爸爸斗倒,但是他爸爸再度又把他摔出丈许圈外。他爸爸再度朝空呵笑。他又再飞纵上去,他虽然带着笑声,但他实在在心间恨达了其父亲。然而他四番几次都战不倒他,父亲有如不可以征服之相.俟后父亲人累了,说道:“够了,够了,毛毛.可以停了。”但他还伏首试着去撼动他,这次,出乎意测,居地有点儿动移了。“ㄏㄟ”,爸爸说.身干真的偏趄了,爸爸就一脚踏于他的腹部上,那么一蹴,嘴中说声:“去!”象一只马弹踢掉一只小狗儿一个样,踢的他老老好多步还。爸爸他仰口大笑,双手叉着腰,只脚光光的落实在他胸口上,说道:“你还敢再来和你的父亲摔跤了吧?你还想摔翻你父亲!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儿仅有多大?你还敢跟我来摔了?”
  “不敢了,”他睡在地上纾纾笑答。
  “那么这次饶你,”爸爸说,把脚拿开。爸爸移转离开时他伸腿一勾,他父亲一绊栽向地上去矣。他跳起身团团转欢呼:“胜利,胜利!”
  “怎可以对你爸爸这样,”他爸爸跌坐地上忿斥。
  他还在边欢边跃着。
  然而他看审到他父亲仍仍坐赖地席上,好几次都无法子起身,他因是感到一腔怜然,他遂伸出手援协帮起父亲。
  “怎么可以对你父亲那付样,”爸爸说。
  92
  一群白蚁绕飞进屋室里,爸爸向着房火举起一面洗脸盆,影逗白蚂蚁俯刺入水,父亲一蓬蓬密的大发。
  93
  “实在一点都不错。达孩子不孝,实在不孝。别人都说积谷防饥,养儿防老,我看我同你两个一总没有指望了。我们白白培养了他。他竟然连新为他选买的上等橡皮鞋都不欢喜要。”
  “是啊,他是生来就有反心性根子,同他父母作对——不听他父母的话。没有可指望的呕一”妈妈她说。
  “没的指望,没的指望,我和你两个看看将来独独的路单有一个上和尚庙,一个住尼姑庵哦。”
  听得这些话言他使感及心内如刀戟相刺一样的难过,感到有种深重重大罪错的感想。原端是为了双新球鞋子.他爸爸为之买来双漆黑的,他不乐于穿,他企望穿上一双米黄的色泽,或乃交间墨白的。他为此和他父母蹩扰了一霎。他们责酷得他愿意去穿了。而父亲母亲还在继接历责他的不顾与反念。他深然为自个儿的罪错感到异常自疚.咎罪地勾下了下颏。
  94
  于七月末秋季新伊的夜央,从枕上常可听得远处黑风一道道渡来空其空气的铁路机车车轮轮响,时响时遥,宛似秋风吹来一张一张的乐谱。
  95
  房间之里迷渡着一味轻芬,他的母亲走过弥渡出外的,是她右发上扮结的新洁茉莉香。荣莉花!象一粒粒米黄大豆一个样,他妈妈先都把它们溺浸在一只酱油碟子间的水内,以不致谢合掉。等要戴时妈妈把一枝发针从头上拿下.拿以刺穿一粒粒的茉莉蕾,刺成一串,插向傍发中。
  96
  “嘘——嘘——这话可不能乱讲。你这话千万可不能拿出去乱说的,替我千万得记得哦,毛毛,”他爸爸惊怕无端地曰。
  97
  侧开的窗外跃进来一只斑彩的丽绚飞蝶。妈妈把它猎获起来钉穿它钉死墙上。
  98
  那倚对面的墨陶栉甃叫烈日晒成浅灰调。窗洞外的重沉乌檐影坠掉地面上,象拿一柄小刀切过一样。他妈妈予去到那外附宿舍外的水龙栓前去洗衣袜前和他说约:“现在太阳恶.已经到秋晚秋老虎的时侯。你不准跑出门去晒太阳,知道不?”不知道为什么不准。他妈妈这样子关他会把他关成白漂漂的,似一绽洋白覃一般。他本拟缘此机会向外面去灸一炙太阳,便晒得黑些,免教同学谑笑他。上个周末在路上遇见沈雁汀,沈雁汀即曾笑他说:“你好白呀,白得象白冒公主一样,你乎常都不大晒太阳。”日常在他学校之间其最最害伯的是他的晰白。殊不知为什么他的皮肤可就是无法晒黑,余外的同学只须晒晒一两小时便好,但他则需有好几礼拜方晒得上,而且过几天使复退尽。孱白遂乃变演为他日日的痛楚。尤其当“白老鼠”的绰号传遍全校时——他现在耳根想到这遂血红起了。学校里男同学都常取笑他,乃竟有时联到他的最最要好的友朋都讽笑他,而更其令他痛髓的是即如那拥女孩子也讥笑他的晰白,至若最难数他忘落的是有回即连他所喜欢的音乐女老师也都笑耻他:“你怎么这么白丫,跟女孩子一样的,应该多晒晒太阳,一个男孩子就应该晒得黑油油的才教好看。”不借,不错,有许多男同学就特爱指着其自己炙黑的手前臂说;“你看,多黑,多勇敢!”或者反过短裤腿管,手指着膝盖,说:“这里,你看这里,连这里都比你黑。”沿是他旦日一有机会即出去曝炙。一年中有好几次他都把两臂晒得红肌肌,他喜欢浏观他那通红若红壳蟹一样的细臂,中心觉感万分的骄傲。晒过日头他的眼颗干涩,从两枚鼻孔传出之鼻呼热乎乎的。但是假如其不复再继续曝晒下去的活,是红色便不见哩。时时他常想傍的地大。头。腿、身子,一律都不重要,只要他的两臂能晒黑就好诺,只用有一个地域能晒黑得使人注见得着就成。他真希望有一种药此时已发明成功,只需搽上皮肤立时就能黝黑。只可惜,天,没有这种药。没有这样的好,就象没有一种药他吃了可以长胖一个样——他也为他的身量单细深觉自卑……
  日炙之下棕榈高椰树驱裂干得象棵烟草砖,树影下的沙土地上几只母鸡导着几只小鸡啾啾挖穴。在面向的这个窗口之斜对面正看到阿方刚沾完高蝉回来,背着好长好长一条竹篙,皮肤晒得棕褐褐的,象一枚成熟的褐橄榄,看看人家多么行动自在,来去自由。他转而弯颈看自己的身驱,相形感到一股厌恨之憎,独见他的光腿细白得象洁白的豆腐一样,膝骨滑上丝丝青络错织.他的脚面更白得象得透明一样。他遂刻恨他的母亲。她时常说,“你这样的身骨还能出去曝晒呀?快跟我别去呕。你忘了你一晒就立刻生病。”然则他只有多阳晒太阳才能使身体强康,不致生病。他的妈妈连冬天没太阳的季候都不许他出去打篮球去。她是多么无知愚蠢!她居不知这样做只会使他身体越弱,越没锻炼越弱。是他妈妈使他今尔这么白,使他天天感觉低耻。他现刻就要出去给她看一看,要到河岸边去走走,去晒个半个点日阳。他以是便出去了。
  99
  他的妈妈总爱在星期天上城去的时候打扮得万分俗艳。一定的她在面上上许多白雪一然的白粉,而且还搽上浓胭脂,且还穿上(丝毫不必要的)玻璃丝抹,而后并且在该鹅蛋镜子前头揽镜细画她的拔光的眉迹,画好几时刻,她自己并对镜里的自己微笑。完了她又拉闭纸门到房间里边换衣衫,她换了一件之后复行换一件衫.使他在花纸门外厌烦而忿激地等伫著她。他的爸爸和他一起等伫着。过会他的妈妈推开纸门出现了.披挂得闪金烁银地!“妈妈,请你换一件颜色浅一点的,这件太难看了,”他羞躁到极限,捶楚到极界地说,有次甚至突口说:“和狐狸精一样!”——那一次他妈妈穿件大红大红的旗袍。“放你的屁!”她勃发大恚,骂称。“你管我呀,我自己爱穿什么我自己就有自由穿什么。你没有资格多嘴,你最近相当荒唐你知不知道?你快给我‘定’‘定’的,你小辈的人在长辈面前要有礼数。”她的词句的“猛烈”使他大吃一惊。并且他妈妈讲话的句气好象是对大人们而发的漫骂。他听了感觉恨透了她。他也打算用恶字回骂她。但是彼之凶貌使他觫哆,怯抖。有几次他也答了—答,他妈妈听了立顿把手提包掷掉,聘地关上扉门,说她如今不去了。他楞楞地呆住。至后还是他爸爸来劝她。爸爸并约制他还嘴。爸爸逢此每回好象均不大则声。好象他似乎还赞成母亲似的。嗣后母亲还是穿了那件红旗袍子出去,酷象一只庆节的披红大母猪一样,走路的人都照她注望,但是她倒把头翘的高高的。
  100
  父亲有十多辑以濡墨羊毛笔写入零零碎碎成语辞根的信笺纸册子.父亲说这是他非常洋洋得意的撰作,并说将来他要把这搜成传给他这个小儿子。他对父亲的这个工作感到它十分高亢,他感觉他自己一定没能力办得,以后成大人也未必办得。
  101
  他很喜欢画画水彩画。X 一天—上午他画了—幅静物水果;画了一架家中色白的台钟,一条麻点的黄蕉,同一圆红番茄。他以湛蓝的色泽加涮该幅的主调。他非常喜欢这幅暗蓝的水画。他把它置在远远的距离狎赏。俟后并把它粘到一处高高的壁龛之上的白壁上。
  102
  他用的钢笔笔头把手的乌壳虫的部份泄泌墨水,于是中间指节上污湿了一大云黯。他仍用透明玻璃纸绕起来再用了几天。但是伺后那卷透明纸褪掉下来了。泄墨流了一大面。他便去和他的爸爸说,他的爸爸许应他替他再添一枝钢笔。今天上午他父亲给他了一枝新笔。新的这枝日本笔含有青杏绿的长杆杆,重有一重耀金闪亮的套套.行写起来觉得笔顶太细,刮纸。由此其后他要永木地看不着这枝老笔。他遂对这杆笔发生无尽惜别之情。笔杆是枣之红黯,长干尾端衔有一一齿斑,这杆笔陪了他有两年之长。宛如对待一个行将离行的友伴一样.他惜惜地抚转着它。
  103
  他妈妈首先想起来去买一块冰返来加西瓜吃。他们常看及街上有人以粗麻绳子陲一块冰,踩到自行车摇摇而归。他们家里没有冰箱,也没有木头冰柜,不过如今倒可采用这办法领略到冰味。他们遂差遣他出去买冰块回来,他妈妈将把它冲冻一大碗面鲜红西瓜,冲不完的还可以剩留晚上再做一次吃,他便到离他们家数十分时的一家冰店去买冰,冰店主人从大木柜里攥出一矩型长积大冰块,上面拉着一身麻布布袋,就象一条大母猪一样,体旁还蒸放着烟气,其体积中间还含一块花白色。这小店主人拿一只老大锯片,若锯一条木头一样的,切锯下去,切得残白四射。终末切了一块下了,找一股麻绳拴了,给他吊回去。在大太阳底下他吊着冰方回去,冰边放着灰灰冷烟。这块冰中间十分好看,露得有直直横横的纤划。吊着冰他行到一处暗影下驻下擦汗,那块冰察觉已经有点化了,,其表面已滑溜的如皮肉一样。他提着冰快快跑回,恐怕冰块化掉,而该冰块于烈日下一滴滴的烊掉。他得常常择一块电线杆的后面趴蹲了去把勒在冰块上的麻绳抽紧。须臾以后那块清冰越变越小了,他赶赶跑以求全这块冰,后来那根捆冰的绳子宽松得系不来了。他只有用手抓住那块冰。到了家后他把手打开,里面只有一块小乎又小的冰了。他的妈妈拿之调了两小婉口西瓜吃,他们每个都觉得失望。
  两个礼拜之前他获得一枝新的笔,他时常一阵阵有欲取出来使用的热望,但他每次都因惜舍不得而抑控,受着苦楚。后来他霍然想通了:如今他“想”用就应该“用”,并不能叫“浪”“费”。倒反而使这枝笔增多一项作用:令人快乐。而若是不用它不仅没有快乐,还平平另添一层痛苦。再守两天他就会很自然地使用新笔,那时没有了欲望,凭空损失掉一个快乐。他乃明白他提冰的经验的意涵和他的自来水笔的意涵相象:握住是刻的快愉。那年他十一岁。
  104
  常常在灯影下他望见他妈妈在为他爸爸补袜子,或者在弄他的。她经常都取一张裁成脚掌形的马粪纸板,套进一只袜里.少后以一片同通大小的漂白色布片一针针沿边缀密。予是乃成一只垫上白袜底的袜子。他非常的不乐意穿它,他觉得穿它是一种“重耻”!偶时他妈妈亦把他的童军裤送到小弄弄口的家庭洋裁工那里去弥整,那个裁缝总均在他的短裤的背股勾勒上一面情人心状的紧密线圈,那线一圈复一圈地,仿若在他之屁股上背了一张靶牌。自然他不肯穿它,而他妈妈谩声骂说:“真会糟塌天物—丫,化了‘拾’块之多替你拖到外面裁缝缝的。”但是他还是一直都没有穿。
  105
  一个后期暑期的过午,他的爸爸在其房中榻榻米以上展席睡个午睡。在他合眼以前,他偃侧着览读一手薄薄小书,叫“花园艳史”。他爸爸拿书对他说这本书读来很有趣,很好看,拿给他叫他也看看,之后他便倒头睡去。他在他爸爸的旁边屈踞着览翻这本书。他忽然身体紧旋激悸的了不得。因为这本书内充满男女性爱的描写。他的手颤战着,他的胸口的心脏跳动得砰砰直响。书里的色欲描写接二连三。他只挑着含有描影的段处看下去,页子紧疾着拨。他激抗得几要昏去的行状。终于.他无敢再忍持支续。他把这本书轻轻还回他父亲旁边。父亲犹呼噜大睡,他要睡到午后四时才能醒。
  这一下午他都在东向窗后凝望。
  106
  第二天,他兴致奋扬的要去找他哥哥有的书出来察,看看有没有和情色有关的描形。他哥哥的藏书都存在一个小书桌的小抽屉里,还有别的放在壁橱(近天板的小型者)的禁封里。他以是在书桌抽屉之内打着四五藏书,但都是一撮翻译著品,如“二次世界大战传真”,“温莎公爵回忆”等等,当下倒发现一本青绿皮套,上注香艳社会言情文艺小说字体的薄卷,套面之上并另绘一帧女人着旗袍梳长发的肖影。乃是他立即翻去,但可惜展露在眉前的是他不会的“文言体”。他只好悻悻归回。他又去把壁上的小扃扉溜开,他在这门里得到六本存书,达回六册都是小说,而且是爱情小说。他又一本连一本地看下看下,——但所找到最为有关的句子只有这种:“他抱住她紧紧地热吻她,她全身溶化在肉身的热流里。”他觉得一种火干未雨的企伫感。
  107
  这年的年终他启俱了一本日记薄。这一本本子是他二哥去年大年初正同乐晚会中摸得的小奖,因的他,二哥,业已有了一簿,故以这一部给了他。尔今是为了其表姊姊前三日到他家,使他不能忘怀,激念了他想写日记的欲思。他的表姐现是一个念高中的女生,体高还比彼长超一个头,然则她那净清的眼蓝,她那从当中分垂的短垂发,与及她的一口嫩白如细石的牙齿,教他回想起来犹觉心中蜜蜜的。他便把斯日的过程一五一十的录进日记本内。他不息的记了八页之长,接联了三个多钟点。他又怕他的录记的内含被他的爸爸搜得,(他母亲大约都不可能去动他的抽屉)由是他打算以一勾锁锁上抽屉面,他遂跟他的爸爸说出这条要求,他的父亲眇了他一下,脸态不大愉悦,没应允。他复又苦苦要求着,至下一日,他的爸爸,蓦地出奇不意的,把一勾小锁付给了。他遂把他的抽屉锁扣上一把轻锁。
  108
  他发觉他的舅母好久都未来他家了。他实则是为了他表姊许久不来他家而引起的关心。他等了约一个月,仍不见她们过来,他乃去问他的妈妈,问她为什么他的舅母和表姊姊近近都没来,他的母亲.支吾的回答,称言他舅母和他表姊弥近可能事忙,不能来。再过一阵,还不见她们到来,他遂去同他妈妈建议应由他们先去看她们。这时母亲才与他作答称:“你听了千万不要‘让’你爸爸知道。你爸爸三个月前跟舅母借了五百块钱。你爸爸本来说一个月就还的,但是到这一礼拜都还没还。你爸爸就这样‘漂’走了。你舅母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生气了。你爸爸害得我在亲戚前面‘失’尽面颜。害得现在连这么好的一线亲戚都断路了。”
  他聆听后刺击得满面通红,眶眼里储满泪光,大声疾呼道:
  “妈妈,你去还她!妈妈你立刻去还她!”
  “妈妈也没啥办法。呜,乖孩子,别的不要,只要你乖就好了。”
  “不行,爸爸要还!”
  109
  他们有个洗衣服的佣人。这个佣人是一个台湾籍的中年女人,是一个孀妇,清瘦的癯容于其后卷一个妪状的软髻,每天清早天还没亮,屋里还点着亮灯的时候,她就已经进来把衣物,大洗澡盆,和搓板由家中走道廊头拿到外面大宿舍的水头那块去洗。她之衣衫洗的比以前几个洗衣妇都要洗的干净。
  这一个月来他的妈妈似乎脾气很坏,常常看见她,腊油油黄疸疸的一张貌相,头上撒着干干的乱发丝,也经常朝他说话粗声相斥。这一天早上他在床上听见其母亲斥骂的声音。他遂起床到外方去看看她在吵的什么。他发现他的母亲正在责骂他们所用的那个洗衣衫佣人,责备她洗没了她的一样衣物,控她说当必是她窃愉了的。他妈妈所丢的物品是一条浅绿色的普常手帕。他的妈妈此当正在用着她那发音蹩脚的台湾活责斥着洗衣妇,他妈妈手里执着一角湿肥皂,邋遢着一上一下腌臜的睡衣睡裤,嚷道:“偷我东西鸦!…你知道一条手帕值多少多少钱你知否知道,——你这样手头不清气我不敢再用你。你明天开始与我不要来了。我替你把工资算到这个月的月底。”
  这洗衣妇站在那里脸容起愁。她辩称近两日洗衣时初本就没看到过这一条手帕。她不会去拿她这个东西的。然而他妈妈立顿去把月薪拿出来,硬塞给于她,她放着两只手没撑去接,但是妈妈硬把该银统进她的肩襟里,她只好呆呆地持受下。他妈妈说,“我这里算给你满一个月的薪水,超出二天的钱我一起都算给了你。我们这里待家下佣仆是向来不苛刻的。我的的确确是宁可多花几个钱予你,要你快一点给我走,快快一点给我走。我家里的东西‘样’‘样’都是顶顶值得的。要随手被你拿走一样那还得了。”
  洗衣佣人赌嘴起诅说“如果我偷了你的手帕我的手就会长疮烂掉!如果我实没愉,那你——”
  这话刺怒了他的妈妈——“你还诅咒丫,你给我滚!你还死不要脸的站在我这屋里干什么,你以为我还会再用你这个样儿的坏‘人’坏贼是不是。你快给我‘死’了达一条‘心’的好。怎么了,你犹不想走是吗,不肯定我就去叫警察来‘捉’你。我现在就去叫,叫他来把你拿去‘关’!”
  洗衣服的佣人就真的这样让她给恐跑了。他看见她进来把洗衣板竖回廊尾墙旁,而后看见她掩眼在廊上饮饮印泪。
  达洗衣服的女佣还没有走出他们家的院子,他的母亲已经到宿舍那里去宣出她是个善份东西的恶人。但是好象没有什么人相信之。她又回到她家里来和他细然述言:“这个洗衣佣人洗得一点都不干净。而且手心又重,所有的衣服本来好好的都会被她几次就全件洗破。而且她的工价又辣,一身要廿块钱!她还贪得不够,上个礼拜还要我下月起再加她薪金。说什么吴太大家洗衣服都已都加了价格什么的。可是她不想想看我这里的衣服比比别人的衣衫要数少得多多了,而且我们家里度年的时候还可以休假三个天数,有时甚至于还可以随她的意想拖延到第四天。我这里待她手头又宽,平常洗涤一条被单或是一床铺面我都额外给她三块钱。我这次还多给她三天的钱,哪里还找得到如我这样好的东家去。可就是这种的人顶无情无义!她还会诅嘴赌咒呢,你看坏不坏!待我虎起脸来,喝她走!她乃开始怕了,这个贼骨头,接着老不害羞地哭ㄌㄜ。有什么好哭的,成个啥么样子!她勿以为我会就为她这付哭哭啼啼妖妖蝎蝎的样子心痛,她想补哦!姆妈其实本来已是用不起她,所以现在趁这个机会把她开走,”她噗哧一声笑出来了。他于是气愤激勃地说:
  “那你是有意的编派她偷窃来辞掉她是不是?”
  “其实也不是,是我一时说溜了嘴。我本来就不敢再教她洗,把衣服再洗掉了怎么办?正在斟酌时突然间想到索性不用洗衣的这一挡每月返可节省下一大笔钱!近几个月来我们这里的开销情况十分急重,你父亲的薪水又被裁掉了几百块,所以我就因此决定了辞掉了她。”
  “谁会相信你说的话?”
  他母亲睁睇了他一霎,恶声破面骂叱:“她这个小偷偷我的东西难道还不应该叫她走吗?你难道要在我们家里奉养一个小偷不成,你等着看她把你的每样东西都让她搬走。”
  “但是她什么时候偷你的东西,她要偷你的一小条手帕干吗?”
  “可是这亦已不是第一次了、她以前也有过!”
  “但是她不能‘洗’掉了ㄇㄜ?”
  “洗掉也不应该!也得叫她走!”
  她似乎气急非常,他则可能较她更为愤忿,兀自转身回到他睡眠的房间里去。他的爸爸则由起始就如若没发生什么事一样,容脸极其随宁。他不解他父亲何以可以这样置身事外。
  这天晚夜,当他赴向厨房去洗澡之前时,就在他们家的壁柜里寻找他的内衣裤时,在无意间他翻见了那一平绿的手帕。的确就是那一件,方方正正的躺在那里。他促地把该手帕拿在手中冲出去追盘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正在灯下甬廊内小洗脸盆里洗衣裤。他就抢了上去将手帕摔到他母亲的下额下,叫道: “看!这是什么?”他妈妈抬头集目看着这一条手绢,“噢——都是你爸爸说掉了掉了……管它的!就这样赶走她尤其更好!反正我本来就打算自己来洗ㄌㄜ—。看,象现在这样,我一个月好省下快一百块钱不好。”
  母亲就去竹支上风晾衣什,她的面容萎黄,头发狮蓬,她的下撇的嘴顶写的是毒蝎两个字。是夜他的爸爸仍旧好象没事发生一样,甚至假如没有更快活——他在唔哼着京戏!他便明白了他的父亲为什么这样不干预,这样的快活,因为他今后可以省下一大笔开销!对,正义价值几个钱,但能每月省下几十块钱,就是把正义卖掉也不可惜。
  以后有几回在附近小弄内看见这洗衣佣人行进,看见她的面容伤感,现刻在巷近别的人家洗衣服。她特特垂头不看他,他也忭忭低头不敢去看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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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实是他父亲五十三岁生日,他母亲照旧在前廊端壁橱里的案上并设许多碗肴,在壁墙上贴有一张父亲写的“范门祖宗神位”的红纸,复燃着两枝蜡烛,把个壁橱里照得明明晶晶。他于学校里已听到灭除迷信的话,因此他心中已都是个反神鬼论的人。方在上一个中秋节时,就为了这一件事,他犹和他母亲发生过一场激辩。以是他现在一人守候在其二哥的房间中,阴望他可能避辟掉受吩出去祭拜的可能发生。在上个中秋节时他曾在相同这个壁橱中的供案旁捡取一颗肉丸子来吃,但却为他妈妈所阻。致是他们发生了见下的达一幕争吵。
  “为什么我不能吃?”他问。
  “因为祖宗还没有动,所以你不能吃,”妈妈说。
  “但是我为什么看到你在厨房里时已经先吃了几块?”
  “那没放在这片盆子里。”
  “在这片盆子里就会转成不一样的东西是么?如果你现在把它分到另一个盆子里去,分出给我吃,那可不可以呐?”
  他妈妈想了一刹,“那样可以。”
  “那这样和我刚才摘一球吃又有什么不同呐?”
  “……就有不同。”
  “那么你分给我!”
  “早一点来还行,现在已经祭都开始祭了,怎么可以?”
  “哈哈哈,我说的吧?我跟你说,根本没有神!完全都没有!假如有神的话神是什么样状?我怎么没看见过?你好象见过他,请你讲讲我听他是个什么样子?你叫他出来给我看看!”
  “闭嘴,闭嘴!神这下要惩罚你了!”她几几生着觫战地说。
  “好好,我不讲,不过我要问你一问,祖宗又为什么不把桌上的这几个菜吃掉!怎么这儿个菜仍然还在!”
  “不要在这里讲讲,我们到这个房间里来再辩。”
  “好好,到这个房间里来再辩。”
  “祖宗只要闻一闻就行了,”妈妈到了房间里说。
  “是嘛?那祖宗真是倒霉,他连想吃什么都吃不到,只能闻一阂。即是你这些个菜是为了祖宗做的,那么你为什么昨天还要问我喜欢吃什么菜,你应该问祖宗喜欢吃,不,喜欢‘闻’,什么菜伊呀?”
  “…”
  “哈哈,可见一切祭神的酒肴都是人众自己想好好吃一吃,假托着祭神的名号,好把这个‘吃’的责任推到他‘祖宗’身上。因是自己既有得吃,又可以获得敬祖敬神的美名,虚伪!假道学!虚伪!虚伪!”
  “……”
  “再说这一张破破烂拦的红纸贴笺,你想祖宗就住在里了ㄇㄜ”
  妈妈苦苦想着,但她仍无词以应。
  这条红纸条是由父亲所写,他父亲之所以肯听他母亲的意思写之,一定是因的他父亲心里也惧怕鬼神。他是乃心里遂夷轻他的父亲,原来他也“迷信”。亏他还是个欧洲留学生!
  那天他和他妈妈争辩过后,他的妈妈犹要他对祖宗的红纸鞠躬。他不肯。他母亲遂强令他,于是接到发生了一场恶吵,末终犹是他忍屈地鞠了一个躬。
  现在他妈妈恐怕又要他出去给神位鞠躬去了。他凝闭地缩在他之二哥的房间里等着。
  在燃烧金纸箔的时候,他的妈妈在廊上宣声叫他称:“毛毛,来。”
  “嗯,”他漫漫回声应答。
  “出来,来这里和神位鞠上一个躬!”她的声音里有着弦张。
  他便只得悻悻然的走了出去。头拾得高高的,一付岸傲不驯的样子,拖拖踏踏的蹓起拖鞋出来。跅到神位之前,他抬眸看一看。他迟疑了一片。然后他遂硬硬地少少鞠了一个躬。
  “怎么的这样敷敷衍衍。正正派派的给我好好鞠一个躬。重新再来一个!”
  “我已经作过一个了,为什么还要我去作一个——”
  “你听不听!给我鞠下!”
  于是在熊凶的纸钞的光焰之中,他僵但挺挺的身躯照对祖宗名牌而屹,他亭亭了片刻,而后僵僵硬硬地低了一个卅度鞠躬。
  鞠了他旋即反回房间里去——可就是他的妈妈拦住他:“等等,等会儿。还有呢?你忘了给你爸爸敬礼拜寿呢?”
  “还要拜寿?”
  “当然。你忘了?每年都是这样。”
  他暗默。
  “你怎么了?我告诉你。你今天非要给我鞠不可。快点去!”
  自是他只得走到他父亲的面前,极度委腹地矮蹙着面,低平着眼睛,指向他父亲稍稍俯一俯头。他的父亲也就露泄不忻地点了一点头。
  “还有呢。还毛要说爸爸拜寿,爸爸拜寿!”
  “…”
  “算了,算了,”他父亲大不愉地说。他就迅快地窜回房间里。
  在烛照的烛光旁,他的母亲厉词地说;“今天是你父亲的生日你知不知道,你竟然遮么样糟蹋这一个日子。我告诉你,你知若不‘孝’‘顺’的话,你的祖宗不会轻容你。一切不孝的人一定天诛地除!你给我可要当心!你不‘孝’你的列祖列宗都要严罚你,叫你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退踞在这房间里,他遂深深为着刚才的两次鞠躬感觉受到极大的伤辱。这一种的迷信根本不应当存在!这一种的孝道也更更不应当存在!一个念头亮向他脑际。适逢是时走廊上没有人,他们两个都到厨房里了。他就出去到橱台上把二枝蜡烛吹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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